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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八,晨。

霜重,风冷。桃源城南门外三里,官道两侧的荒草上结了一层白茸茸的霜花。但今天这条平日寂静的道路格外热闹——数百名桃源军士兵在路旁列队,甲胄鲜明,长矛如林;更远处,数千百姓自发聚集,踮着脚尖望向南方。

他们在等钦差。

林栋一身戎装,站在队伍最前方。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腰刀刀柄,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在他身后,陈远之穿着正式的文官袍服,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来了。”了望哨的声音从土坡上传来。

地平线上,先出现的是两面杏黄色龙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接着是仪仗队的金瓜、钺斧、朝天镫,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然后是一顶八人抬的官轿,轿顶覆盖明黄色锦缎,四角垂着流苏。轿子前后簇拥着近百名禁军,甲胄鲜亮,步伐整齐。

这是永昌王朝正三品以上官员出巡的规格。

队伍缓缓走近。林栋深吸一口气,向前迎了三步,按照朝廷礼仪躬身行礼:“北地桃源防御使林栋,恭迎钦差大人。”

轿帘掀开。

先探出来的是一双官靴,黑缎面,白底,纤尘不染。然后是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孔雀补子——这是正三品文官的服制。最后是那张脸: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三绺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温和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兵部侍郎周正。

他下轿的动作很稳,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走到林栋面前,他微微抬手:“林将军免礼。”

声音平和,没有居高临下的倨傲,也没有刻意示好的亲近,就像在衙门里对同僚说话。

“周大人一路辛苦。”林栋直起身,“我家主公已在城内等候,请大人移步。”

周正点点头,目光却越过林栋,投向远处那道灰白色的城墙。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时还是被震撼了。

那墙不是砖石垒砌的,也不是夯土筑成的。它浑然一体,像一整块巨大的灰色玉石被削成了城墙的形状。墙面上几乎没有缝隙,只在少数地方能看到细微的龟裂,像是瓷器上自然的冰裂纹。墙高五丈,垛口整齐如锯齿,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更令人心悸的是墙头那些守军。他们站的笔直,一动不动,像雕塑。手中的弓弩形制古怪,弩臂是钢制的,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县城城墙。

周正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久闻桃源城墙坚不可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林将军,请带路。”

队伍重新开动。仪仗队奏起鼓乐,但乐声在空旷的平原上显得单薄,反而被桃源城内的各种声音压过——那是铁匠铺的敲击声,木工坊的锯木声,学堂的读书声,还有市集隐隐传来的喧哗。

周正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坐在轿中,透过轿帘的缝隙观察着这座城。

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平整宽阔,能容四辆马车并行。两侧的房屋虽然大多是新建的,但布局整齐,檐角高低错落有致。更难得的是干净——没有乱堆的杂物,没有污水横流,连落叶都被扫到路旁堆成整齐的小堆。

行人见到仪仗队并不惊慌,只是礼貌地让到路旁,好奇地张望。他们的脸色红润,衣袍虽然朴素但整洁,眼神里有种这个乱世少见的……安定。

这不是一座刚刚经历过大战的城池该有的样子。

轿子在一座府邸前停下。这府邸不大,门楣上挂着一块简单的木匾,上书“桃源公署”四个字,字体刚劲有力,显然是林枫亲笔。

林栋上前通报。很快,大门打开,林枫走了出来。

周正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袍,腰间系着一条普通的革带。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大病初愈,但眼神明亮清澈,像秋日高远的天空。他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挺直腰杆,也没有故作谦卑,就是很自然地站着,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气场。

“草民林枫,见过钦差大人。”林枫拱手行礼,用的是平民见官的礼数,不卑不亢。

周正连忙上前虚扶:“林先生不必多礼。陛下闻先生大败狼族,保境安民,甚为欣慰,特命本官前来慰问。”

两人目光相触,短短一瞬,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东西。

一个在观察:这个林枫,是真心归附,还是虚与委蛇?

另一个在判断:这个钦差,是来施恩,还是来试探?

“大人请进。”林枫侧身让路。

公署正堂已经布置好了香案。周正带来的随从将圣旨恭恭敬敬地捧出,那明黄色的绸缎在略显简朴的正堂里显得格外刺眼。

“北地义民林枫接旨——”周正展开圣旨,声音洪亮。

林枫撩衣跪下。林栋、陈远之及一众桃源官员也跟着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北地有义士林枫,聚流民,筑坚城,抗狼族,保黎庶,功莫大焉。今特封林枫为‘镇北侯’,授北地节度使,统辖幽、并、朔三州军事,兼领桃源县事。赐黄金千两,锦缎五百匹,良马百匹,铁甲五百副。望卿不负朕望,镇守北疆,永保太平。钦此。”

圣旨念完,堂内一片寂静。

镇北侯。北地节度使。统辖三州。

这三个头衔,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尤其是“节度使”——那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在永昌王朝开国以来,非皇族宗亲或开国功臣不得授此职。

周正合上圣旨,看向林枫:“林侯爷,接旨吧。”

林枫抬起头,没有立刻伸手。

他沉默了三息。

这三息里,堂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林栋的手按在刀柄上,陈远之的额头渗出汗珠,周正身后的禁军侍卫眼神锐利起来。

然后,林枫伸出双手,接过圣旨。

“臣林枫,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周正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侯爷请起。从今日起,您就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了。陛下对您寄予厚望啊。”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林枫站起身,将圣旨交给一旁的陈远之,“请周大人后堂用茶,容我更衣后再来相陪。”

这是要单独谈话的信号。

周正会意:“侯爷请便。”

后堂花厅,茶已备好。

不是名贵的龙井碧螺春,而是本地山野采摘的苦丁茶,汤色清亮,入口微苦,回味甘甜。茶点也很简单:几样果脯,一碟新炒的瓜子。

周正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茶香,赞道:“好茶。清苦回甘,如人生滋味。”

林枫换了身稍正式些的深蓝色长袍,走进花厅,在周正对面坐下:“山野粗茶,让大人见笑了。”

“哪里。”周正放下茶杯,正色道,“林侯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陛下此次封赏,诚意十足。节度使一职,开国以来只授过七人,其中五人都是开国时的从龙功臣。侯爷以平民之身得此殊荣,可见陛下对侯爷何等看重。”

林枫微微颔首:“陛下厚爱,臣明白。只是……周大人,幽、并、朔三州,如今还在狼族手中吧?”

周正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所以才需要侯爷去收复啊。以侯爷之能,假以时日,必能驱逐狼族,光复三州。届时,侯爷便是朝廷收复北地的第一功臣,封王拜相,指日可待。”

很漂亮的话术。给你一个空头衔,让你去拼命,成了是朝廷的功绩,败了是你自己无能。

林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接话。

周正也不急,慢慢品茶,等待对方开口。

花厅里很安静,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集喧哗。

良久,林枫放下茶杯。

“周大人,桃源只是一座县城,人口不过万余,兵力不足五千。能守住城墙已属侥幸,何谈收复三州?”

“侯爷过谦了。”周正笑道,“您能以五千破七万,这等战力,放眼天下几人能有?朝廷会调拨粮草军械,周边州县也会配合。只要侯爷点头,收复北地,绝非空谈。”

“那么,”林枫抬眼,“朝廷能调拨多少粮草?多少军械?周边哪些州县会配合?配合到什么程度?军费从何而出?将士抚恤由谁承担?”

一连串的问题,个个切中要害。

周正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侯爷是聪明人。”他终于说,“朝廷如今的情况,您想必也清楚。北方狼族,西方流寇,南方藩镇,朝廷能控制的,不过京畿数州之地。粮草军械,确实紧张。”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正因为如此,陛下才更需要侯爷这样的能臣。侯爷若能以桃源为基,逐步收复北地,便是朝廷在北方的擎天柱石。届时,朝廷自然会倾力支持。”

还是空话。

林枫心中冷笑,脸上却依然平静:“周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容我细细思量,与部属商议后再给朝廷答复。”

“这是自然。”周正点头,“不过陛下希望,侯爷能在冬至前赴京述职,正式接受册封。”

冬至,还有一个半月。

这是最后期限。

“好。”林枫应下,“届时必给朝廷一个答复。”

接下来的谈话轻松了许多。周正不再提正事,转而问起桃源的民生、城墙的建造、武器的制造。林枫也一一作答,只是关键处都含糊带过。

“听闻侯爷城墙用的是特殊材料,不知是何秘方?”周正看似随意地问。

“不过是石灰、黏土、砂石的混合物,比例稍有讲究罢了。”林枫轻描淡写。

“那会爆炸的陶罐……”

“一些炼丹术士偶然发现的配方,不足为奇。”

“连弩的射速……”

“工匠改进了一下弩机结构。”

每个答案都像打在棉花上,看似回答了,实则什么都没说。

周正也不深究,只是微笑点头,心中却越发警惕。

这个林枫,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午宴设在公署大堂。菜色丰盛但不奢靡,都是本地特产:烤羊腿、炖野鸡、腌野菜、新磨的豆腐,还有桃源自酿的米酒。

席间,周正带来的随从与桃源官员推杯换盏,气氛看似融洽。但细心的人会发现,桃源的核心人物——林栋、陈远之,以及几个主要将领——都很少说话,只是礼貌应酬。

宴罢,周正说要在城中逛逛,林枫便让陈远之陪同。

一行人走在街上,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周正走走停停,时而看看路旁的商铺,时而问问田里的收成,时而在学堂外驻足听里面的读书声。

“《千字文》《百家姓》,还有……算术?”周正听到学堂里先生在教“九九乘法表”,有些惊讶。

“是。”陈远之解释,“主公说,孩童不仅要识字,还要会算数,将来无论务农、做工、经商,都用得上。”

“那墙上挂的是什么?”周正指着学堂外墙上的木板,上面贴着一张奇怪的图,画着太阳、地球、月亮,还有轨道线。

“那是‘日月运行图’,主公亲自画的,给孩童讲天象用的。”

周正沉默片刻,又问:“城中百姓,都识字吗?”

“七岁以上孩童,无论男女,都要进学堂三年。成人有夜校,农闲时也可以去学。”陈远之的语气里带着自豪,“如今城中,十人中至少有三人能读写简单文书,五人能算百以内加减。”

这个比例,在乱世中简直不可思议。

周正不再说话。他走到城中心的一片空地,那里立着一座新碑,碑上刻满了名字。

“这是……”

“英烈碑。”陈远之的声音低沉下来,“此次守城战中阵亡的将士,名字都刻在上面。共四百九十七人。”

周正走近细看。碑文很简单,只有姓名、籍贯、阵亡时间。但每个字都刻得很深,很认真。

“他们的家人呢?”

“按桃源律,阵亡将士遗属,子女由公家供养至成年,父母由公家奉养终身。每户分田二十亩,免赋税十年。”

周正转过身,看着陈远之:“这些都是林枫定的?”

“是。主公说,不能让勇士流血,家人流泪。”

秋风吹过,卷起碑前几片落叶。周正站在碑前,久久不语。

他想起京城的英烈祠——那里面供奉的都是开国功臣、皇亲国戚,平民士卒的名字,一个都没有。

而在这里,每一个战死的士兵,无论出身贵贱,名字都被刻在石头上,被后人铭记。

这不仅仅是抚恤。

这是一种态度。

黄昏时分,周正回到驿馆。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桃源城中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比京城的灯火更密集,更温暖。

随从进来点灯,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今日观感如何?”

周正没有回头,只是问:“你觉得,这座城怎么样?”

“这……”随从斟酌词句,“城墙坚固,百姓安定,军容严整,确实……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周正重复这四个字,笑了笑,那笑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何止是非同一般。你见过哪座县城有这么多学堂?哪里的百姓眼神这么安定?哪里的士兵战死后,名字能被刻在碑上?”

随从不敢接话。

“林枫这个人,”周正继续说,“要的恐怕不是一个‘节度使’的虚名。他要的……”

他没有说下去。

要的是什么?权力?财富?名声?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这个年轻人,在建一座城,也在建一种……新的活法。

“准备笔墨。”周正说,“我要给陛下写密折。”

“大人要如何禀报?”

周正沉默良久。

“实话实说。”最终他说,“就说林枫此人,才具非凡,但其志恐不在封侯拜将。桃源之法,与朝廷规制多有不同。招安之事,恐非易事。”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臣周正谨奏:臣已抵桃源,见林枫……”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而在同一时刻,林枫站在公署的望楼上,也望着这片灯火。

林栋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周正去了英烈碑,在碑前站了很久。之后去了学堂、工坊、市集,问了很多问题。”

“他看出什么了?”林枫问。

“看出我们不一样。”林栋说,“但他未必明白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林枫点点头,转身看向桌上的圣旨。明黄色的绸缎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上面的字迹工整华丽。

镇北侯。北地节度使。

多诱人的头衔。

只要他接下,就是朝廷承认的封疆大吏,可以名正言顺地扩张势力,可以调用周边资源,可以……

可以成为朝廷的一部分。

可以失去桃源的独立。

可以放弃那条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主公,”林栋的声音有些犹豫,“朝廷的封赏……很重。如果我们接受,确实有很多便利。”

“然后呢?”林枫问,“接受朝廷的官职,就要听朝廷的调遣。要去收复三州,要去剿灭流寇,要去和其他藩镇争斗。桃源的粮食、物资、人力,都要优先供应朝廷的战争。我们的学堂、工坊、农田,都要为战争服务。”

他拿起圣旨,轻轻抚摸上面的绣龙纹路。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建起这座城,不是为了把它变成另一个战争机器。我们要建的,是一个让普通人也能好好活着的地方。”

“但如果我拒绝……”林栋没有说下去。

拒绝,就是与朝廷为敌。

至少,是潜在的敌人。

“还有时间。”林枫放下圣旨,“一个半月,足够我们想清楚,也足够……让天下人看清楚了。”

他走到窗前,望向远方。

夜色深浓,但桃源的灯火,像黑暗中的明珠,熠熠生辉。

这些灯火,是他一盏一盏点亮的。

现在,有人想把这些灯,挂到别人的屋檐下。

他会答应吗?

林枫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些光,只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照得亮。

夜深了。

驿馆里,周正写完密折,用火漆封好,交给亲信:“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是。”

亲信退下后,周正依然坐在灯前。他摊开一张纸,开始画图——桃源的城墙结构,街道布局,防御工事,兵力分布……

画到一半,他停下了笔。

因为无论怎么画,都画不出那种感觉。

那种……这座城与众不同的感觉。

那不仅仅是城墙坚固,不仅仅是武器犀利。

那是整座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劲。

一股拧成一股绳的劲。

一股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战的劲。

周正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您想要的是一把刀。

但这个人,恐怕……想自己当握刀的人。

夜风吹进窗户,烛火摇曳。

两处灯火,一样明亮。

一样在黑暗中,默默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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