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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九,晨议。

桃源公署的议事堂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长条木桌两侧坐满了人——文官在左,武将在右,都是桃源的核心人物。桌首空着,那是林枫的位置。桌尾摆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在每个人心上。

林栋坐在武将首位,腰杆挺得笔直,手按在刀柄上,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对面的陈远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花白的眉毛拧成疙瘩。

其他人都沉默着,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挪动身体的窸窣声。

门开了。

林枫走进来,还是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袍,脸色比昨日好了些,但眼下的阴影显示他昨晚也没睡好。他走到桌首坐下,目光扫过所有人。

“都到齐了。”他说,“周大人带来了朝廷的封赏,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今日,我们就议一议,接,还是不接。”

开门见山,没有废话。

堂内更静了。

“我先说。”一个粗犷的声音打破沉默。说话的是铁匠坊主王大山,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手掌粗大如蒲扇。他不是官员,但作为工匠代表被特邀参会。

“这有什么好议的?”王大山的声音像打铁,“咱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城,凭什么要听朝廷的?他们早干什么去了?狼族来的时候,朝廷的兵在哪?现在看咱们打赢了,就来摘桃子?我王大山的锤子不答应!”

这番话像火星溅进油锅。

“王师傅说得对!”一个年轻将领站起来,是骑兵队副队长赵铁,脸上还带着夜袭留下的伤疤,“咱们流血流汗守住的城,凭什么要给别人磕头?节度使?侯爷?咱们主公缺这个吗?”

“赵铁,坐下。”林栋沉声道,“听主公说完。”

赵铁梗着脖子,但在林栋的目光下,还是悻悻坐下。

“我说两句。”这次开口的是田亩司主事李茂,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出身,手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握锄头留下的痕迹,“朝廷的封赏,听着是好事。咱们要是接了,就是朝廷的人了,名正言顺。周围的州县,就不能再说咱们是‘流寇’‘山贼’。咱们要买粮、卖货、招人,都方便得多。”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而且……有了朝廷的名分,以后再打仗,咱们就不是孤军奋战了。朝廷总得给点支持吧?”

“支持?”王大山冷笑,“李老头,你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看明白?朝廷要真有心支持,早干嘛去了?他们现在给个空头衔,就是想让咱们去卖命!收复三州?说得轻巧!那得死多少人?流的可是咱们桃源子弟的血!”

“可要是拒绝……”李茂的声音更低了,“那就是跟朝廷对着干。咱们挡得住狼族,挡得住朝廷大军吗?永昌朝再弱,也有几十万军队……”

“几十万?”一直沉默的陈远之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李主事,朝廷的军队,九成在各地节度使手中,听调不听宣。真正能调动的,不过京畿三五万人。而且,朝廷现在四面楚歌,南方藩镇割据,西方流寇肆虐,北方狼族虎视眈眈——他们真的会为了我们这一座城,大动干戈吗?”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周正此来,名为封赏,实为试探。若我们接受,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北地最强的势力。若我们不接受……他们暂时也无力征讨,只能记在心里,秋后算账。”

这话说得透彻。

堂内又陷入沉默。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

“我来说说实际的。”这次开口的是粮储司主事孙有财,瘦瘦小小,眼睛却很亮,“如果接受招安,朝廷承诺的粮草军械,能不能兑现是一回事。但有了朝廷的名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周边土地,征收赋税,招募流民。桃源现在人口刚过万,粮食勉强自给。要想发展壮大,必须扩张。而扩张,需要名分。”

他顿了顿:“如果拒绝,我们就是‘逆贼’,周边州县可以名正言顺地封锁我们。商路断绝,流民不敢来,我们就会被困死在这座城里。”

“困死?”王大山拍桌子,“咱们有城墙!有连弩!有震天雷!谁来打谁!”

“王师傅,”林枫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城墙再坚,也需要粮食。连弩再利,也需要铁和木。震天雷再响,也需要硫磺硝石。这些,都要从外面来。”

王大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林枫看向一直沉默的学堂山长张文远。这位老秀才在桃源开战后才来投奔,因学识渊博被聘为山长。

“张先生,您怎么看?”

张文远捋了捋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说:“老朽读书人,只说些圣贤道理。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朝廷虽弱,终究是正统。主公若受封,便是朝廷命官,行事自然名正言顺。百姓归附,士人投奔,皆因‘正统’二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则,孟子亦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桃源之法,重民生,兴教化,与民休息,此乃王道也。朝廷之法,苛捐杂税,吏治腐败,民不聊生。主公若归附,是否也要行朝廷之法?若行,则失桃源之本心;若不行,朝廷岂能容你?”

到底是读书人,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归附,就得按朝廷的规矩来;不归附,才能保持桃源的独特性。

“张先生说得对!”赵铁又忍不住了,“咱们桃源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孩子能上学堂,病了有医馆,老了有供养,战死了名字刻在碑上!这些,朝廷做得到吗?他们只会收税,只会拉壮丁!”

“可咱们能永远这样吗?”这次说话的是治安司主事刘猛,原是边军什长,脸上有道刀疤,说话直来直去,“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现在乱世,咱们可以自立。可要是哪天天下统一了呢?咱们一座城,能对抗整个天下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堂内再次沉默。

林枫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林将军,”他看向林栋,“你说说。”

林栋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末将从主公三年前建城时就跟随,亲眼看着桃源从一片废墟,变成今天这样。”他的声音很稳,但握着刀柄的手很紧,“我们为什么能守住城?不是因为城墙多坚,武器多利,是因为每个人都把这里当家。为什么当家?因为这里有希望——孩子能读书,老人有人养,干活有饭吃,打仗不会白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接受朝廷招安,这些还能保持吗?朝廷会让咱们的孩子继续学那些‘奇技淫巧’吗?会让咱们的工匠继续造连弩、震天雷吗?会让咱们的田亩司继续按‘均田法’分地吗?”

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都敲在人心上。

“朝廷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林栋的声音沉下来,“可咱们桃源,不是刀。咱们是……是火种。”

火种。

这个词让林枫的眼睛亮了一下。

“可是将军,”孙有财反驳,“没有朝廷的名分,咱们就是无根之萍。现在天下大乱,没人管咱们。可乱世总会结束,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那就让乱世不要结束!”王大山又拍桌子,“咱们桃源强大了,去统一天下!主公当皇帝,咱们都是开国功臣!”

这话太直白,太僭越,堂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王师傅!”陈远之厉声呵斥,“慎言!”

王大山也意识到说错话了,讪讪地低下头,但还是嘟囔:“我就是这么想的……”

林枫摆摆手,示意无妨。

“都说说。”他说,“今日言者无罪。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争论更加激烈。

工匠们大多支持自立。他们亲眼看着自己造出的东西改变了战争,那种成就感,是朝廷的工匠永远体会不到的——在朝廷,匠人只是工具,是贱籍。在桃源,他们是受人尊敬的师傅,他们的技艺被重视,他们的发明被奖励。

农人们分歧较大。年长的像李茂,倾向于归附,因为“安稳”;年轻的农兵则更支持自立,因为他们亲身参与了守城,亲眼看到那些朝廷官兵在狼族面前如何溃败。

将领们几乎一边倒地支持自立。他们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最清楚朝廷军队的腐败无能。赵铁说得最直接:“朝廷那些将军,打仗不行,捞钱第一。咱们要是归附了,就得听那些废物指挥,凭什么?”

文官们则更复杂。像陈远之这样的老人,骨子里还有“忠君”的思想,但又清楚朝廷的腐朽。张文远这样的读书人,看重名分正统,但也欣赏桃源的治世之道。

学堂的年轻先生们最激进。他们大多是在桃源长大的,或者战乱中失去一切来投奔的。他们教孩子们算术、格物、农学,他们相信桃源的道路才是未来。一个叫周明的年轻先生甚至说:“朝廷代表的是旧时代,桃源才是新时代的开始。我们为什么要向旧时代投降?”

争论到午时,还是没有结果。

林枫一直没有表态,只是听,偶尔问一两句,引导争论深入。

“好了。”他终于开口,“先吃饭,下午继续。”

午饭很简单,一人一碗面,两个饼。但没人有心思吃,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继续争论。

林枫端着碗,走到廊下。林栋跟了过来。

“主公,”林栋低声说,“您心里……有决断了吗?”

林枫没有回答,反问:“你觉得呢?”

“末将……”林栋犹豫了一下,“末将支持自立。但孙有财说得也有道理,没有名分,很多事确实难办。”

“是啊。”林枫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枣树,“难办。”

下午的争论更加白热化。

当孙有财再次提出“名分”问题时,王大山直接吼了回去:“名分?咱们打赢狼族的时候,怎么没人提名分?现在来要名分了?我呸!”

“王师傅,这是议事堂,不是铁匠铺!”陈远之也火了。

“怎么?嫌我粗?”王大山瞪眼,“我粗,但我讲理!我就问一句:朝廷能给咱们什么?能给咱们孩子上学不要钱?能给咱们老了有人养?能给咱们战死了名字刻在碑上?能吗?”

一连串的“能吗”,问得陈远之哑口无言。

“可是王师傅,”张文远缓缓开口,“没有朝廷,咱们就是‘逆贼’。逆贼的学堂,教出来的学生,将来能考科举吗?逆贼的工匠,造出的东西,能卖到天下吗?逆贼的百姓,能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良民’吗?”

这三个问题,每个都击中要害。

科举,是读书人的出路。商路,是工匠和商人的命脉。良民身份,是普通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

堂内安静下来。

连王大山都沉默了。他可以不在乎科举——他儿子在学堂学的是锻造,不是四书五经。但他不能不在乎商路——铁匠坊需要的铁料、木炭,都要从外面买。

林枫看着这一幕,心里清楚,争论已经触及了最核心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独立与发展。

“我说两句。”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开口了。

是医馆的主治大夫徐清源,五十多岁,原是州城的名医,战乱中家破人亡,被桃源收留。

“老朽是郎中,不懂军政大事。”徐清源的声音很温和,“但老朽见过生死,见过乱世。在来桃源之前,老朽在州城行医三十年,见过的死人,比在桃源三年见过的活人还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为什么?因为朝廷的赋税重,百姓吃不饱,病了看不起郎中,只能等死。因为朝廷的官吏贪,救灾的粮食到了十不存一。因为朝廷的军队腐,保护不了百姓,只会欺压百姓。”

“而在桃源,老朽的医馆,看病只收成本钱,实在没钱也可以赊账。这三年来,老朽治好的病人,救活的性命,比过去三十年还多。为什么?因为桃源有规矩,有制度,有人心。”

他站起来,对着林枫深深一揖:“主公,老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老朽知道,桃源让普通人能活着,能好好活着。这就够了。朝廷做不到的事,咱们做到了。那咱们为什么要去学朝廷?”

这番话,说得平淡,但字字千钧。

堂内许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徐清源说的,是他们亲身经历的,亲眼看到的。

乱世之中,能活着,能好好活着,是多么奢侈的事。

而桃源,给了他们这种奢侈。

林枫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门外传来通报声。

“报——南门守军急报:城外三十里,镇西军李定国部突然拔营,向我方逼近十里后停止,现距城二十里扎营。”

堂内瞬间炸开。

“李定国?他想干什么?”

“趁火打劫?”

“朝廷一边封赏,一边派兵威胁?”

林栋猛地站起来:“主公,末将请命,率军出城警戒!”

林枫抬手制止了他。

“李定国……”他沉吟片刻,“不是来打仗的。二十里,正好是安全距离,也是威慑距离。他是在观望,在看我们如何应对朝廷的封赏。”

他看向堂内众人:“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实。朝廷的封赏还没捂热,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那咱们更该自立!”赵铁吼道,“让他们看看,咱们桃源不是软柿子!”

“可要是打起来……”李茂的声音在颤抖。

“打就打!”王大山拍案而起,“老子造的震天雷还有几百个,够他们喝一壶的!”

争论又回到了原点,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之前是理念之争,现在是生死之争。

林枫缓缓站起来。

所有人安静下来,看向他。

“今日之议,到此为止。”林枫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在木板上,“三日后,我会给周正答复,也会给所有人答复。”

“这三日,各司其职,加强戒备,但不得主动挑衅。林将军,城防交给你。陈先生,你负责接待周正,就说我在考虑,需要时间。”

“其他人,回去好好想想。不是想接不接受封赏,而是想——我们桃源,到底要成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是要成为朝廷的一把刀,去砍杀别人,也砍杀自己?还是要成为一团火,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

说完,他转身离开议事堂。

留下满堂的人,面面相觑,心潮澎湃。

廊外的秋风吹进来,卷起桌上的纸页。

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在风中微微颤动,像在发抖。

夜幕降临,桃源各处还在激烈讨论。

铁匠坊里,王大山一边打铁一边对徒弟们吼:“都打起精神!多造箭矢,多造弩臂!管他什么朝廷不朝廷,来了就打!”

学堂里,张文远对着几个年轻先生叹气:“李定国这一动,局势就复杂了。若是处理不好,桃源危矣。”

医馆里,徐清源默默整理药材,对助手说:“多备些金疮药、止血散。要出事了。”

而林枫,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二十里外那片隐约的营火。

林栋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主公,您其实早有决断了吧?”

林枫没有回头,只是问:“你觉得,李定国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动?”

林栋想了想:“他在逼我们表态。如果我们接受朝廷封赏,他就是‘友军’;如果我们拒绝,他就可以‘平叛’。”

“聪明。”林枫点头,“但他也在赌。赌我们不敢打,赌我们会屈服。”

他转身,看着林栋:“如果我们屈服了,会怎么样?”

林栋沉默片刻:“桃源就不再是桃源了。”

“是啊。”林枫望向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光,是我们一盏一盏点亮的。如果交给别人,他们可能会让它更亮,也可能会……一盏一盏吹灭。”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营地的号角声。

那声音苍凉、悠远,像这个时代的哀鸣。

“回去休息吧。”林枫说,“明天,还有更多事要做。”

林栋行礼退下。

林枫独自站在城墙上,很久很久。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转身,走下城墙。

晨光中,桃源的轮廓渐渐清晰。

城墙、街道、房屋、学堂、工坊、农田……

每一样,都是他用三年时间,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每一样,都浸透了他的心血,也浸透了所有人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

现在,有人想把这些拿走。

他答应吗?

答案,其实早已在心中。

只是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方式,一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理由。

他走回公署,推开书房的门。

桌上摊着一张地图,地图上画着桃源的轮廓,还有周边州县,更远的中原,更北的草原……

林枫提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圈很小,只圈住了桃源。

但圈的周围,他画了无数条放射状的线。

那些线,指向四面八方。

像光。

像火。

像一颗种子,要生根,要发芽,要长成参天大树。

他放下笔,深深吸了口气。

三天。

还有三天。

他要在这三天里,想出一个办法。

一个能让桃源继续走下去的办法。

一个能让这团火,不被任何人吹灭的办法。

窗外,天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桃源的命运,也将在三天后,迎来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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