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海雾如纱,那个突兀出现在东北方海平线上的微小黑点,在范平死死凝视下,并未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或扭曲,反而随着距离(或许是相对运动)的拉近,轮廓依稀可辨。
不是岛屿。
岛屿的轮廓应该更敦实、更稳定。这黑点似乎在移动,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在海面上发生着位移。
是船!
范平的心脏猛地揪紧,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在这片远离常规航线、靠近南诏与北齐争议海域、又毗邻未知“蓬莱”传说区域的茫茫大海上,出现的船只,绝大概率非友即敌。
是仍在搜寻他的蛇纹快船?
还是偶然经过的商船、渔船?
亦或是……同样在追寻“蓬莱”秘密的其他势力?
希望与危机感交织。
如果是商船或渔船,或许能求救,获取至关重要的淡水和食物,甚至指引方向。
但更大的可能,是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蛇纹自不必说,就算不是蛇纹,寻常商船见到他这样一个重伤、孤身、乘着破烂木排出现在远海的“怪人”,第一反应会是救助,还是警惕、甚至劫掠、灭口?
在这无法无天的远海,人心比鲨鱼更不可测。
他迅速伏低身体,尽量减少暴露在空旷海面上的轮廓,同时将那块浸透的油布扯过来,稍稍遮盖住身体和木排上显眼的金属反光。
他必须观察,必须判断。
木排依旧随着海流缓慢漂移,方向与那黑点所在的东北方存在一个夹角。
范平默默计算着,如果双方保持现有航向和速度(假设对方速度不快),交汇的可能性不大,甚至可能错过。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危机推演】那稍纵即逝的尖锐警报绝非空穴来风。
他一边警惕地观察着黑点的动向,一边再次尝试运转“引路诀”,结合对海流和风向的感知,努力修正脑海中那条脆弱航线模型的方向。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区域,无论那黑点是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升高,驱散了部分晨雾,能见度更好了一些。
那黑点渐渐清晰起来——是一艘船,中等大小,挂着灰色的帆,船型……有些眼熟。
范平眯起眼睛,极力回忆。
这船型……似乎与之前在南诏鬼见湾见过的、那艘蛇纹的黑色快船有五六分相似,但颜色不同,而且看起来更旧一些,航行速度也似乎慢一些。
是同一型号的不同船只?
还是蛇纹下属的不同分支?
无论是哪种,都绝非吉兆。
他注意到,那艘灰帆船似乎并未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行驶,而是在一定范围内进行着缓慢的、曲折的巡航,船首不时微微调整方向,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搜寻?
范平的心沉了下去。
是了,蛇纹在鬼见湾损失了一艘快船和不少人手,又在那孤岛上折损了更多(包括可能被巨蟒吞噬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很可能在这片预估的海域撒开了网,进行拉网式搜索!
这艘灰帆船,很可能就是搜索网中的一个节点!
必须立刻改变漂移方向,避开它!
然而,简陋的木排没有帆,没有桨,只能随波逐流。
范平尝试用手臂划水,但重伤虚弱的身体和木排的笨拙,让这点努力收效甚微,反而可能搅动水花,在平静的海面上更显眼。
他停止了徒劳的动作,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冒然动作,可能适得其反。
他仔细观察着灰帆船的巡航模式,发现它似乎是以某个看不见的中心点为圆心,在进行螺旋状的向外扩展搜索。
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似乎还未被纳入它当前这一轮的搜索半径,但按照其巡航轨迹推算,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可能进入对方的目视范围。
一个时辰……
他看了一眼天空。
不知何时,天际堆积起了更多的云层,不再是早晨那种轻纱薄雾,而是厚重的、铅灰色的积雨云,正从东南方向缓缓推移过来。
风势也变了,不再是从西北方吹来的、相对干燥稳定的信风,而是变成了从东南方向刮来的、带着浓郁水汽和凉意的阵风。
风暴要来了。
范平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眼中精光一闪。
危机,有时也是转机!
风暴带来的混乱天气、降低的能见度、汹涌的海浪,固然会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木排面临倾覆的危险,但也同样会干扰那艘灰帆船的搜索,甚至可能迫使它放弃巡航,转向避风。
他需要做的,就是在风暴彻底降临、双方视线都被遮蔽之前,尽可能利用现有的海流和风势,拉开与灰帆船的横向距离,避免被纳入其最后一轮搜索的视野。
他再次伏在木排上,仔细感知着海流的变化。
风暴前兆带来的东南风,正在影响表层海水的流向。
原本主导的、向东南偏东的海流受到了干扰,产生了一些紊乱的涡流和横向的牵引力。
他集中精神,通过“引路诀”和对碎片能量那不稳定联系的微弱感知,尝试去“顺应”甚至“引导”一丝横向的水流。
这不是直接操控,更像是抓住水流中偶然出现的、方向有利的一股“势”,然后用自己的重量和木排的形状,稍微“借”一点力。
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对水文的敏锐直觉,以及一点点运气。
木排开始发生极其缓慢的、不规则的偏转和横向位移,不再是单纯地顺流而下。
与此同时,那艘灰帆船似乎也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巡航的速度加快了一些,轨迹也变得更加急切,显然是想在风暴前完成这一区域的最后搜索。
双方的距离,在一种微妙的动态中变化着。
铅云越来越厚,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海风变得狂野,卷起更高的浪头,狠狠拍打在木排上。
冰冷的雨水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先是稀疏,很快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能见度急剧下降,数十丈外便是一片模糊的水墙。
海浪的咆哮声掩盖了一切。
就是现在!
范平放弃了所有精细的操控,只是死死抓住绳索,将身体尽可能固定在木排上,任由狂暴的风浪裹挟着木排,在翻涌的海面上颠簸、旋转、抛起又落下。
雨水打在身上生疼,咸涩的海水不断灌入口鼻,但他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在这样的天气里,那艘灰帆船别说搜寻,自身都难保,必定已转向寻找避风处或全力对抗风浪。
暂时的追兵威胁解除了。
但风暴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木排如同暴怒天神手中的玩具,随时可能解体。
绑缚的藤蔓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发出即将断裂的呻吟,那根本就开裂的横梁彻底断成了两截!
金属板与木材的接合处不断摩擦、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范平能做的只有抓紧,再抓紧。
他将一部分内力运转至双臂和手指,死死扣住绳索,对抗着那试图将他撕裂的力量。
内腑的伤势在剧烈震荡下如同火烧,左腕的冻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伤痛和冰冷海水的冲刷下,开始变得模糊。
耳边只有风的嘶吼、浪的咆哮、木头的哀鸣。
眼前是不断翻滚的、墨黑与惨白交织的海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手指快要失去知觉、意志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边缘——
“轰!!!”
一个前所未见的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从侧面狠狠撞上了木排!
脆弱的捆绑结构终于到达了极限!
“咔嚓!嘣!”
数根主要承重的藤蔓同时崩断!
木排瞬间解体!
木材四散飞溅,金属板沉入海中!
范平只觉手中一空,身体便被抛飞出去,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冰冷刺骨、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怒海之中!
咸涩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灌入耳鼻,巨大的水压和混乱的暗流撕扯着他的身体。
重伤和疲惫让他的挣扎变得徒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黑暗的海底沉去。
意识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怀中某个东西,忽然爆发出一种温润而坚定的力量!
不是碎片那青金色的灼热,也不是令牌那古朴的共鸣,而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如同大地般厚重、如同深海般宁静的微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在这绝望的深海中,为他隔开了一丝极其稀薄、却至关重要的……空气?
或者说,是一个微小的、稳定的能量场?
这奇异的感觉如同最后的强心剂,刺激着他近乎停滞的意识。
求生的本能被激发,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蹬水,朝着上方那一片模糊的、动荡的光亮处挣扎而去……
“噗哈——!!!”
他猛地冲破海面,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混杂着雨水的冰冷空气。
风暴依然肆虐,但似乎已经过了最狂暴的峰值。
他发现自己正抱着一块相对较大的、断裂的木板,随着波涛起伏。
那是木排解体后最大的残骸。
环顾四周,除了海水和雨幕,再无他物。
其他的木材、金属板、那点可怜的物资,都已不知所踪。
他又一次,一无所有地漂浮在了大海上。
伤更重,体更虚,境遇比之前更糟。
但他还活着。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散发出奇异温润微光的,不是碎片,也不是令牌,而是……那枚一直被他小心收藏、几乎遗忘的——从南诏守墓人石室中得到的、刻着“守”字的乳白色令牌?
这枚一直只有微弱指引气息、看似普通的令牌,竟然在生死关头,自发护主?
范平紧紧攥着这枚救了他一命的令牌,感受着它正在迅速收敛光芒,恢复成普通的温润触感,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守墓人一脉的传承,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和……厚重。
他趴在残存的木板上,在渐渐平息的暴风雨中,随着海浪漂流。
天色重新亮起,雨势渐小,乌云散去一角,露出一片被雨水洗过的、清澈湛蓝的天空。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睡去,只是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天空,运转着仅存的一丝“引路诀”,同时,怀中的守墓人令牌(乳白色那枚)和那三枚碎片,似乎因为共同经历了这场生死风暴,彼此之间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更加和谐的……共鸣?
就在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际,前方海平面上,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轮廓,缓缓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不再是船只的黑点,也不是狂暴的巨浪。
那是一座……岛屿的剪影?
郁郁葱葱,山势起伏,在雨后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清晰无比。
不是之前那座充满诡异遗迹和变异巨蟒的孤岛。
这是一座……看起来生机勃勃、甚至隐约能看到沙滩和椰林的新岛屿!
是幻觉吗?
还是……终于漂流到了某个未知的陆地?
范平用尽力气抬起头,努力分辨着。
就在他视线聚焦的瞬间,他怀中那枚刚刚救了他一命的乳白色守墓人令牌,忽然再次传来一阵清晰而稳定的温热感,直直指向那座岛屿的方向!
而与此同时,他贴身收藏的那张得自“渔火帮”的、标记着“蓬莱”的古老海图,在他脑海中自动浮现,其上一个之前被他忽略的、代表“中途补给点”或“临时锚地”的小小符号,其位置似乎与眼前这座岛屿的方位……隐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