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熄未熄,残光在墙上投出一道歪斜的影。慕清绾指尖还捏着那片枯败海棠,掌心被叶脉划出浅痕。她忽然松手,花瓣飘落砖缝,人已转身朝寝殿走去。
冷宫长廊幽暗,裙裾扫过青石,无声无息。她推门而入时,秋棠正坐在床沿,背对着她轻轻哼一支旧调,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什么。床褥铺好了,药碗搁在案角,一切如常。
可就在慕清绾靠近床边的一瞬,秋棠喉间突然溢出几个字:“沅小姐……火场……递玉佩……快走……”
她顿住脚步。
秋棠仍在梦中,眉头紧锁,额角沁汗,左手不自觉地抓挠袖口,布料上移,露出一段从手腕蜿蜒至肘弯的烧伤——皮肉焦黑翻卷,边缘呈扇形扩散,像极了被烈焰舔舐过的痕迹。
慕清绾瞳孔微缩。
三年前姐姐“病逝”后,她曾执意开棺验尸。那具遗体面目全非,唯有左臂外侧一道烫伤清晰可辨,形状与此处几乎一致。当时府医说是绣阁火起时扑救所致,可如今……
她缓缓蹲下,在秋棠身侧静坐片刻,才伸手轻轻掀开她整截衣袖。
疤痕暴露在昏黄烛光下,纹路更显狰狞。她指尖触上去,皮肤粗糙如砂纸,却仍能辨出旧日灼烧走向——自腕骨起始,向肩头攀升,似是逃生途中手臂被横梁砸落火星所致。
秋棠猛地一颤,惊醒过来,见是她,慌忙抽手后缩,眼神躲闪。
“娘娘……我……我刚才说梦话了?”
慕清绾没答,只低声问:“这伤,怎么来的?”
秋棠垂首,手指绞着衣角,指节泛白。良久,才挤出一句:“南阁……那天夜里,我去点南阁。”
空气骤然凝滞。
相府大火,始于南阁。当年报官文书写的是炭炉倾覆引燃帷帐,可王伯曾私下提过一句:南阁当晚并无炭盆。
慕清绾呼吸微沉:“谁让你去的?”
“镇国公府的人。”秋棠嗓音发抖,“他们说我爹欠债,若肯办事,便饶他性命。我……我不敢不去。”
“那你为何会受伤?”
“火一起,我就后悔了。”她抬眼,眼底泛红,“我想折回去救人,可楼梯塌了,热浪扑脸,我跪在地上爬,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沅小姐……她冲进火海,把一块玉佩塞给我,说‘活下去’……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问这件事……那个人……是你。”
话音落下,屋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慕清绾盯着她,一字一顿:“你说姐姐给了你玉佩?”
“嗯。”秋棠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露出半块焦黑残片。玉质早已碳化,边缘碎裂,唯中部一道弧形纹路尚存,隐隐透出温润光泽。
“我一直藏着。”她声音哽咽,“不敢丢,也不敢看。每次梦见那夜,都是浓烟滚滚,她站在火里,头发烧着了,衣服也着了,可她还是把玉佩塞进我手里……然后推我出去……门塌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里面叫我的名字……”
慕清绾接过残片,入手微温,凤冠碎片竟无反应。她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幼时景象:姐姐坐在绣架前,指尖捻针,裙角缀着一枚羊脂玉佩,雕作海棠缠枝,背面刻有“清沅”二字。
那是母亲所赐,从不离身。
“她为什么选你?”慕清绾睁眼,“为什么偏偏把玉佩交给你?”
“我不知道。”秋棠摇头,“可她说‘活下去’的时候,不是命令,是求我……好像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只希望我能替她活着。”
慕清绾沉默良久,忽而问:“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事?”
“没有!”秋棠急道,“连做梦都不敢大声说。我怕被人知道我放了火,更怕有人说沅小姐没死……可我知道,她一定没死在那场火里。不然……不然她怎么会出现在地牢?怎么会被人做成药人?”
最后几个字出口,她浑身一颤,仿佛终于说破了藏了三年的恐惧。
慕清绾目光骤冷。
药人需活体饲蛊三年以上,才能彻底驯化。若姐姐真是在大火当晚被掳走,那意味着她的痛苦,从那时就开始了。
而秋棠,正是那夜唯一的见证者。
“你恨她吗?”慕清绾忽然问,“她救了你,可你也因此背负罪孽,一辈子活在悔恨里。”
秋棠怔住,泪水滚落:“我恨我自己。我不该接那个任务,不该贪那点银子……可沅小姐没有怪我,她明明可以自己逃,却回来找我……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所以这些年,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赎罪?”
“是。”她抬头,直视慕清绾,“也是为了等这一天。我知道你会回来查真相。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南阁的事。”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
慕清绾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宫墙高耸,夜色如墨。她手中紧握玉佩残片,指腹摩挲那道模糊纹路。姐姐临死前的最后一举,不是逃命,而是托付信物;不是怨恨,而是嘱托“活下去”。
她在传递什么?
警告?线索?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使命?
她转头看向秋棠:“沈府密道,你还记得路吗?”
秋棠一震,抬眼望来:“你要去?”
“姐姐去过的地方,我都得走一遍。”
“我带你去。”她抹去泪痕,声音坚定,“那夜之后,我偷偷回过一次南阁废墟。井底有暗格,我没敢动,但我知道怎么开。”
慕清绾点头,将玉佩残片裹好收回袖中。她不再多言,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昭阳宫方向的一线暗影。
秋棠蜷坐床角,双手抱膝,泪痕未干,却不再躲避她的目光。她忽然开口:“娘娘,若要查真相,我愿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