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刺眼却冰冷的光芒。空气干冷,呵气成霜。
镇玄司侧门处,三辆比前往裕陵时更为普通、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的青篷马车已然准备停当。拉车的马匹是常见的河西健马,蹄声杂沓,与寻常商队无异。除了墨渊、凌云霄以及八名精干依旧、却换上了寻常护卫服饰的“夜枭”暗卫外,队伍中还多了两人——一位是司内安排的资深车夫,另一位,则是掌司陆刚以“南下采买些江南新奇玩意儿”为由,硬塞进来的苏九儿。
今日的苏九儿,褪去了往日那袭惹眼的红衣,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杭绸夹袄,外罩一件银鼠皮斗篷,乌云般的秀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子,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慵懒与媚意,让她看起来不像个采买侍女,倒像个体弱多病、出门散心的富家千金。
墨渊对此未置一词,只是在她登上中间那辆马车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依旧,却并未反对。凌云霄则心中明了,陆刚派苏九儿同行,绝非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这狐妖见识广博,手段莫测,在此多事之秋,无疑是一大助力,但也可能是一颗难以掌控的变数。
凌云霄自己的行囊简单,除了必要的衣物和记录工具,他只悄悄带上了几本从档案库中誊抄的、关于龙虎山历史和道教符箓基础的笔记。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已恢复了许多。那日与陆刚谈话后,他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对前路充满了未知的忐忑,却也隐隐有种挣脱樊笼、去探寻自身根源的渴望。
马车辚辚,驶出了玉京城南门。官道上的积雪已被往来车马碾得泥泞不堪,车速并不快。车厢内,凌云霄与苏九儿相对而坐。墨渊则一如既往,坐在最前方那辆车的车辕上,亲自驾驭,同时也警惕着四周。
车行半日,窗外景色逐渐由平原变为起伏的丘陵。枯黄的草甸覆盖着薄雪,偶尔可见几片顽强的松林,墨绿色的树冠顶着白雪,在寒风中沉默挺立。官道上往来行人车马渐稀,天地间显得愈发空旷寂寥。
苏九儿似乎有些畏寒,将斗篷裹紧了些,纤长的手指拢在袖中,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窗外荒凉的景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天地,看似洁白无瑕,底下不知埋了多少污秽骸骨。就像那龙虎山,号称洞天福地,云海仙踪,谁又知道,那云雾之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心思?”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这狭小的车厢内回荡,仿佛能钻入人心底。
凌云霄闻言,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向她。他知道这狐妖绝非无的放矢。
“苏姑娘似乎对龙虎山……颇为了解?”他试探着问道。
苏九儿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了解谈不上,只是活得久了,听得多了,看得也多了些。小文书,你觉得,何为正道?何为邪魔?”
凌云霄一怔,思索片刻,谨慎答道:“护佑苍生,秉持正义,当为正道。祸乱天下,残害生灵,即为邪魔。”
“哦?”苏九儿唇角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若是为了‘护佑苍生’,而行屠城灭族之事,算正道还是邪魔?若是有‘邪魔’只因不容于世,便被赶尽杀绝,连一丝存续之机都不给,这又是谁的正道?”
凌云霄一时语塞。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入的是镇玄司,所接触的皆是黑白分明的道理。苏九儿这番话,却带着一种颠覆性的尖锐。
“正道魁首,内里未必没有蝇营狗苟;邪魔外道,或许也藏着不得已的苦衷。”苏九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沧桑,“这世间之事,很多时候,并非黑白二字可以道尽。龙虎山传承千年,枝繁叶茂,固然有墨渊这般一根筋的耿直之人,但也少不了争权夺利、道貌岸然之辈。你们此行,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外来的幽冥宗那么简单。”
她的话,如同在凌云霄本就沉重的心头,又添上了一层迷雾。天师府内部,果然如陆刚所料,并非铁板一块。
“那依苏姑娘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凌云霄虚心求教。
苏九儿却只是慵懒地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见解?不过是随口发些感慨罢了。小文书,你只需记住,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耳朵听到的,也未必是实。多用用这里……”她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去感受。”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仿佛真的睡去。
凌云霄看着她恬静的侧颜,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狐妖的话,看似随意,却句句都点在关键之处。他下意识地,再次尝试收敛心神,去“感受”这车厢内的气息。
墨渊在前方,气息如同出鞘的利剑,凌厉而稳定,带着雷法的纯阳刚烈。而身旁的苏九儿,气息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看似平静,内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带着一丝妖异与古老意味的力量波动。两者截然不同,却又在这南下的路途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他自身,那“破妄之眼”带来的感知,似乎真的与心念结合得更加紧密了些。他不再是被动地接受纷杂的信息,而是能稍稍引导,去捕捉那些更具“意义”的波动。
黄昏时分,车队在一处依山傍水、名为“清溪镇”的驿站投宿。驿站不大,但还算干净。墨渊要了几间上房,吩咐暗卫轮流值守,警惕异常。
晚膳时,众人在驿站大堂用饭。大堂内除了他们,还有几桌行商和零散的旅客,人声略显嘈杂。凌云霄低头默默吃着简单的饭菜,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周围的议论。
“……听说了吗?南边龙虎山,好像不太平啊。”邻桌一个满脸风霜的老镖师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
“哦?张天师不是还在吗?能有什么不太平?”
“嗨,张天师都闭关多久了?现在山上主事的,是那位玄玑真人。听说这位真人……手段厉害得很,近来清理了不少‘不守规矩’的弟子,连一些辈分高的老道士都被打发去后山面壁了。”
“清理门户?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老镖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是没见着,前些日子有几个从天师府下来的道士,在我们镖局借宿,那脸色……啧啧,跟死了爹娘似的,问什么都不说,只叹气。我看啊,这水,深着呢!”
凌云霄心中凛然,这与苏九儿所言相互印证。他悄悄抬眼看向墨渊,只见墨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骤然锐利了几分,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议论。
就在这时,驿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穿着青色道袍、腰间佩剑的年轻道士,簇拥着一个约莫四十来岁、面容倨傲、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道士走了进来。那中年道士道袍的袖口和衣领处,绣着精致的云纹,显示其在天师府内地位不低。
“掌柜的,准备几间上房,再备些清淡斋饭,送到房里。”中年道士语气淡漠地吩咐道,目光扫过大堂,在墨渊这一桌稍作停留,尤其是在墨渊身上那难以完全掩饰的凌厉气息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但并未多言,径直带着弟子们上了楼。
“是玄璜师兄……”墨渊身后一名扮作护卫的暗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墨渊微微颔首,眼神更加深沉。玄璜,乃是代掌教玄玑真人的亲传弟子之一,在门内掌管戒律,向来以铁面无私着称。他此刻不在龙虎山,却出现在这南下路途中的驿站,所为何事?
夜色渐深,清溪镇陷入沉睡,唯有驿站檐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凌云霄躺在客房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听到的传闻、玄璜道士的出现、苏九儿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自身那蠢蠢欲动的“破妄之眼”,都让他心绪难宁。
他索性起身,披上外衣,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二楼的回廊上,想透透气。
回廊空旷,寒风扑面。他倚着栏杆,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以及天边那几颗在云隙中闪烁的寒星。
忽然,他心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驿站后院的马厩方向!
在他的“感知”中,一股极其隐晦、却与裕陵地宫中同源的、带着冰冷与死寂的灰黑色邪气,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那片区域一闪而逝!虽然极其短暂,但那独特的质感,绝不会错!
几乎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厢房的一扇窗户无声无息地开合了一下,一道极其淡薄的红色虚影,如同鬼魅般掠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后院的黑暗之中。
是苏九儿!
凌云霄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也发现了?
他来不及细想,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必须去看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沿着回廊,小心翼翼地向着通往后院的楼梯走去。
雪后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南下的第一夜,暗影已随行而至。而这看似平静的清溪镇驿站,似乎也即将被卷入一场未知的风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