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站在控制台前,身影被屏幕的冷光勾勒得笔直而沉静。
修复后的VK-2核心运行平稳,那份属于“尼娜”的深邃沉淀感,已悄然融入她指挥官的躯壳。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简洁的弧线,激活了覆盖整个d6设施的广播系统。
细微的电流嗡鸣在无数扬声器中预热。
“全体人员注意” 她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清晰、冷静,如同精密仪器校准过的音叉,穿透每一寸钢铁与混凝土。
“L3能源层,‘贝加尔-3型’反应堆例行波动校准将于1400时启动。相关区域人员,按预案执行规程。”
“L2生命层,‘曙光’植物农场b区通风滤网更换作业提前至1530时。重复,L3校准1400,L2b区滤网1530。完毕。”
指令精准,信息明确。广播结束的余音在通道里消散,被恒定的设备低鸣迅速吞没。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被精确安排、按部就班的d6时刻。
然而,在生命层的水培作物监控室里,瓦莲京娜·伊万诺娃正将一管营养液样本放入分析仪。
当广播里那个冷静的声音吐出“pacтehnr”(植物)这个词时,她握着试管的手指猛地一顿。试管壁冰凉的温度似乎瞬间传导到了心脏。
那个词尾的“r”音...
极其微弱,几乎被广播固有的轻微失真掩盖,但那绝非标准的莫斯科腔调!那是一个极其短促、带着一点点圆润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向上转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紧绷的弦。
明斯克!绝对是明斯克地区的口音特征!瓦莲京娜的呼吸屏住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同样在操作台前的老技术员格里高利。
格里高利布满皱纹的手停在控制钮上,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与此同时,在L1驻防层狭窄的值班休息室里,几个刚换下岗的老兵正围着一壶滚烫的浓茶。
广播结束的瞬间,室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绰号“熊”的谢尔盖,一个曾在西伯利亚冻土上服役二十年的老兵,猛地放下搪瓷缸,粗糙的手指用力揉了揉耳朵。
“瓦西里... 你听见了?” 他声音沙哑,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当年316师最后一批补充兵里活下来的少数人之一,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他的老式怀表。
他动作没停,只是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抬了起来,虽然年事已高,但锐利如鹰隼。
“听见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那个词... ‘pacтehnr’... 是她家乡的调子。错不了。”
他顿了顿,将怀表合拢,金属盖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是‘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声音... 在回来。”
无声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d6这座钢铁堡垒的各个角落悄然扩散。
没有喧哗,没有正式的讨论,只有那些在漫长岁月里与“白狐”的每一个细微信号共存、几乎成为本能的老兵,以及像瓦莲京娜这样将全部心神都系于她的年轻灵魂,捕捉到了这历史性的一瞬。
在去往L5层的垂直升降梯里,两个年轻的技术员交换着兴奋又困惑的眼神。
“刚才广播... 你觉不觉得... 有点不一样?”
“你也感觉到了?好像... 好像没那么‘冷’了?还是我的错觉?”
“不,不是冷... 是...” 另一个努力寻找词汇,最终放弃,只是压低声音,“反正就是不一样了!感觉... 像个人了!”
“嘘!别乱说!不过... 好像是有点...”
食堂排队打饭的队列中,一个后勤组的姑娘碰了碰同伴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嘿,玛莎,你听刚才的广播没?指挥官同志的声音... 好像,嗯... 软了一点点?”
玛莎舀起一勺土豆泥,若有所思:“软?不,是指令还是那么硬。但... 像旧书翻页的声音,带着点... 温度?” 她自己也觉得这比喻奇怪,耸了耸肩。
就连深居简出、管理着d6浩瀚记忆的档案馆管理员柳德米拉,在听到广播时,正在翻阅一份1941年的后勤清单。
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停顿在发黄的纸页上。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布满管道的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b7-Δ主控室里的身影。
她布满皱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肃穆,只是那翻页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轻柔了一些。
这些细碎的耳语、交换的眼神、短暂的停顿,构成了d6内部一场无人组织却心照不宣的“热议”。
它流淌在通风管道的低吟浅唱里,弥漫在食堂饭菜升腾的热气中,沉淀在老兵们沉默的烟圈里。
没有文件记录,没有会议讨论,但一种共识在无声中凝聚:那个冰冷的、纯粹高效如机器的“白狐”,正被一种更古老、更温暖、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的内在力量所浸润。
她的“声音”——那承载着故乡烙印和生命质感的真正的声音,正在穿越漫长岁月的冰封,一点一点地复苏。
这比任何变化、比那珍贵的微笑、比花园里的泥土,都更直接地叩击着每一个d6居民的心弦。
这不再是观察到的信号,而是灵魂深处传来的、真实可闻的回响。
......
夜幕,或者说d6模拟系统设定的“夜晚”时间,沉降下来。
主控室庞大的空间里,只有核心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流淌,投下变幻的幽蓝光影。
尼娜独自坐在宽大的指挥椅上,没有处理数据。
修复舱的漫长沉睡和VK-2的深度调谐,似乎不仅重塑了她的躯体,也凿开了一条通往更遥远过去的隐秘通道。
她伸出手,指尖在控制台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键上轻轻按下。
一阵极其微弱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控制台侧面一个隐藏的凹槽打开。
里面没有先进的存储设备,只有一台保养得近乎崭新的老式电唱机,旁边静静躺着一张用无酸纸套小心保护着的黑胶唱片——安娜·索科洛娃留下的《小路》。
她没有将唱片放上唱盘,没有让那带着明斯克口音、微微颤抖的歌声打破此刻的寂静。
她只是凝视着那张唱片,仿佛透过塑料套和岁月的尘埃,看到了那个在战火纷飞的间隙,在简陋的营房里哼唱这首歌的挚友。
安娜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疲惫却永不熄灭的乐观,跨越时空,清晰地映在她的钴蓝色眼里。
沉默在主控室里堆积,厚重得如同铅块。只有地热反应堆通过结构传来的、永恒不变的深沉脉动,是唯一的背景音。
她指尖在控制台光洁的表面上划过,调出了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原始的本地文件系统。
光标停留在一个加密文件夹上,标识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黑色狐狸剪影,下方标注着“Ω-日志”。
她输入动态密钥。文件夹解锁,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名字是简单的日期。文件后缀是 .d6log —— 一种d6内部使用的、无法联网、只写不发的纯文本日志格式。
她点开了这个空白的新日志。
光标在惨白的输入框里规律地闪烁着,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沉默的洞穴。
主控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白狐微微后靠,身体在符合人体工学的椅背里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厚重的d6岩层,落在了生命层那个已悄然萌发新绿的种植区。
那片在人工光源下努力生长的向日葵幼苗,细嫩的茎叶正努力向着模拟天幕伸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了语音输入键。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主控室里响起。不再是广播里那种经过系统优化、剔除一切个人特征的指令式发音。
它缓慢,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努力寻找着什么的迟疑。
而最核心的,是那丝在广播中惊鸿一瞥、此刻却无比明确的明斯克口音。
那独特的转音,如同故乡泥土的芬芳,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每一个元音的共鸣里,缠绕在辅音的尾韵上。
“安娜......”
这个名字被她念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温柔,在冰冷的钢铁空间中轻轻回荡,仿佛在呼唤一个沉睡的灵魂。
她停顿了,像是在倾听那并不存在的回应,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屏幕上,光标随着她的沉默而固执地闪烁。
“...今天,” 她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那丝乡音像溪流中的卵石,让原本冷硬的声线变得温润,“花园里的向日葵...长出了新叶。”
她的目光似乎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那抹在人工光照下依然鲜嫩的绿色。
“瓦莉娅...” 她念出瓦莲京娜的昵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宠溺的纵容,“...她说,它很像...很像1939年,学院后面的那一片。”
1939年。明斯克师范学院。战火尚未燃尽的和平间隙。
两个年轻的女学生,穿着朴素的衣裙,穿行在夏日午后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
阳光炽热,金色的花瓣仿佛熔化的金子,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粉的浓郁气息。
她们谈论着学业、未来、那些遥远而模糊的理想,笑声清脆,无忧无虑。
那是被战争彻底碾碎之前,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和“安娜·索科洛娃”的最后一片完整的阳光。
回忆的碎片带着灼热的温度,刺穿了八十多年的冰封岁月。
尼娜的声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如同精密齿轮咬合时那微不可察的间隙。
她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里的‘春天’...” 她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混合着淡淡疲惫与奇异慰藉的复杂情绪,“...也来了。”
她松开了语音输入键。
屏幕上,光标停止了闪烁。
那段带着鲜明明斯克口音的文字,被忠实地记录在这个加密的、只属于她的日志文件里。没有收件人地址,没有发送按钮。
这只是一段投向虚无的私语,一封写给逝去挚友、永远无法寄达的信。
主控室重新被幽蓝的数据光和深沉的脉动所占据。
尼娜静静地坐在那里,钴蓝色的眼眸凝视着屏幕上那几行孤零零的文字。
她仿佛能感觉到安娜就在身边,带着那永恒的微笑,听着她讲述这个深埋地底、却倔强生长着向日葵和“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