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办完贾琏那桩买药的脏活,马伯庸提心吊胆了好几日,见琏凤二处都风平浪静,才略略松了口气。那点赏银,他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床下砖缝,与先前那点“买命钱”作了一处。
刚定下神想好生打理“正经”差事,王熙凤那边就有了新动静。
这日清晨,马伯庸照例将日常用度册子送到正房外间等平儿过目。平儿核完,却没像往常般让他走,只道:“等等,奶奶有话吩咐。”
马伯庸心里一紧,忙回想近日账目可有纰漏。正想着,里间门帘一挑,王熙凤扶着小丫头走出来,家常穿戴,未施脂粉,通身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她没坐,目光在马伯庸身上扫了一圈,才慢悠悠开口,声不高,却字字清晰:
“近来你办的几件事,还算有点章法,没出大岔子。”
马伯庸赶紧躬身:“谢奶奶夸赞,都是小的本分,仰赖奶奶和平姑娘指点。”
“甭说这些虚的。”王熙凤一摆手,“既然是个得用的,老拘着你管院里那些针头线脑,也屈才了。”
马伯庸心头一跳,不知吉凶,头垂得更低:“不敢,奶奶吩咐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嗯。”王熙凤似对他的态度满意,朝平儿递个眼色。
平儿会意,从旁取过一叠帖子并几张单子递来。
“马管事,”平儿声气依旧温和,内容却让马伯庸头皮发紧,“北静王府老太妃寿辰,府里要备的礼单草稿,奶奶已圈定大项,具体采买置办,你来斟酌。这是礼单、旧例、库房录、外头铺子的名帖和折扣章程……奶奶的意思,要体面,也不能当冤大头,这里头的分寸,你自个儿把握。”
马伯庸手里捧着越来越厚的纸张,只觉接过的不是差事,是座山。
这已不是院内庶务,是对外的人情往来,关乎贾府颜面!涉及银钱数目,粗粗一扫,竟是他过往经手总和的数倍不止!
王熙凤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注解他的心思:
“府里进项就那些,开销却如流水。以往这事,要么我劳神,要么交年老管事,他们稳妥却守成,油滑贪墨的也不是没有。你脑子活泛,懂些新法子,就去试试。办好了,自然有体面;办砸了…”
她顿住,凤眸微眯,未尽之言寒意刺骨。
“小的…明白!”马伯庸喉头发干,硬着头皮应下,“必定竭尽所能,凡事多请示奶奶和平姑娘,绝不敢擅专。”
“用不着事事回我,没那闲工夫。”王熙凤却不耐烦,“既交给你,便是信你能办。拿不准的多问老人,也别全信,心里得有杆秤。每三日回一次总进展。银钱开支,一律按新账法,笔笔清晰,我要对得上数。”
这简直刀尖跳舞!既要办好,又不能事事问;既要问人,又不可全信;既要省钱,又要体面;还需账目分明……马伯庸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是,奶奶,小的遵命。”他除了点头,别无他话。
“去吧,日子不宽裕。”王熙凤挥手,像打发他去处理琐事,转身回了里间。
马伯庸抱着一摞沉甸甸的纸张出来,站在台阶上,朝阳正好,他却眼前发黑。
往后日子,马伯庸才知何为“脚不沾地”。
他先把自己关在倒座房,花整日工夫把单子、旧例、章程翻来覆去看到烂熟。光是银楼花样、绸缎料子、古董门道,就够他头疼。又得跑库房,对照录子清点实物,看哪些能用、需修、或是次品。
光理清头绪,已耗去大半精神。而这,仅是开端。
真难处在协调周旋。
他得找采买大管事批条领对牌,那管事见他这新面孔接手油水差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阴阳怪气,拖拖拉拉。马伯庸只得赔尽笑脸,说尽软话,隐隐抬出王熙凤,才勉强推动。
得跟银楼老师傅反复磨寿礼金器的样式、重量、做工,不能超预算,还须精巧。老师傅自有傲气,对他这年轻管事的意见爱答不理。
得去绸缎庄选料,老板娘嘴皮利索,拼命推利润高的新花样。马伯庸得一边记着“体面不当冤大头”,一边依旧例判断华而不实与实惠之选,脑子时刻飞转。
还得防府里眼红之人下绊嚼舌。去账房支钱,账房先生探究的目光,似要从他身上刮层油下来。
他每天天不亮起身,深夜方归。说话说到嗓子冒烟,走路走到脚底发软。脑中同时转着七八件事:金器打磨如何?苏杭绣娘样品几时到?打点王府长史的备好未?这笔账怎记才最明白?
王熙凤倒真“信”他,除三日一听简报,并不多问。可这“信任”,恰似悬顶利剑。马伯庸清楚,现下不管,是因未到验收时。若结果不合意,或过程有丝毫差池,先前所有“信任”立成严惩。
他觉得自己走在越收越窄的钢丝上,两边皆深渊。一手托贾府体面,一手托自家性命,背上还驮着王熙凤那沉甸甸、不容失的“赏识”。
偶尔奔忙间隙,他瘫坐廊下石阶,望贾府高墙内四角天空,竟有一瞬恍惚。
这便是想要的“站稳脚跟”?
这便是“重用”?
这竟比连续加班赶项目更催命!那时尚有下班、周末、咖啡外卖!在此,他连病都不敢生!
喘口气,他用力捶捶发胀的额,逼自己站起。没空乱想,下一件事正等着。
那摞沉甸甸的礼单,如同不断加码的重担,死死压住他,叫他只能埋头前行,连直腰喘口大气的工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