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马伯庸已经醒了。
今日与往日不同,那“管事”的名分如同过了明路,从凤姐口中落下,便成了一块实实在在的烙铁,揣在怀里,既烫得他心潮翻涌,又生怕它稍纵即逝,凉了下去。
他对着水盆里那晃荡模糊的倒影,仔细整理了身上那件半新的靛蓝褂子——这是他能翻出的最体面的一件行头了。他试图将那份理应与之匹配的沉稳与威势,牢牢钉在自己尚显单薄、却必须挺直的肩背上。
清晨的贾府浸润在一层湿凉的薄雾里,廊下的灯笼还未熄,晕开一团团昏黄。
几个早起扫洒的粗使婆子见了他,停下手中的长帚,客气甚至带点讨好地叫了声“马管事”。他微微颔首回应,心下却雪亮:这声称呼里,有几分是冲着他马伯庸,又有几分是冲着凤姐委派的那点虎威?他如今是狐假虎威,而这“假”,也需要足够的本事才能撑得长久。
到了梨香院,日头刚怯生生地爬上东边墙头,在瓦楞草上勾勒出一线金边。院门虚掩,推门进去,满院仍是那片熟悉的死寂,只有几只胆大的麻雀在荒草碎瓦间跳跃觅食,对他的到来漠不关心。前几日那番“耗子立威”的效果,看来依旧有限。赵四和铁柱,连影子都没见着。
他在院里踱了一圈,脚步踩在碎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到来。目光扫过西厢房门口那堆几乎原封不动的杂物,心下不由一沉。这赵四,是打定主意要给他来个下马威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门外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铁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上见汗,气喘吁吁:“管、管事,您来得真早……”
“赵四呢?”马伯庸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四哥……四哥他说去库房领些趁手的家伙什,说、说就来。”铁柱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马伯庸心下冷笑,知道这是赵四惯用的拖字诀,却也不立刻戳破,只让铁柱先去打水洒扫。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日头都升高了些,赵四才慢悠悠地晃荡进来,手里有气无力地拎着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刃口锈迹斑斑。他见到马伯庸,脸上立刻堆起那副熟悉的、惫懒的笑容:“管事,您瞧瞧,库房那边今日盘账,人手不够,好说歹说,就领到这破玩意儿。真是耽误事儿!”
马伯庸瞥了一眼那几乎能当锯子用的镰刀,目光转回到赵四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家伙什不凑手,人就该更凑手些。今日,把这堆杂物清干净,搬到后院墙角,分类归置。”他没有提高声调,但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四嘴里应着“是是是”,却不急着动手,反而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脸上摆出一副“我为你着想”的推心置腹状:“管事,您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我得跟您掏心窝子。这梨香院呐,说白了,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冷灶。
往年也不是没拨过款修缮,最后不都不了了之?咱们底下人,何必那么实诚,把自己当干柴,拼命往这冷灶里添?活儿嘛,慢慢磨着,面上过得去就成。二奶奶日理万机,哪会真天天惦记这旮旯角落?您松松手,大家也都轻省,岂不两全其美?”
马伯庸心里明镜似的,这老油条是在给他这个“新官”灌输贾府底层“磨洋工”的生存哲学呢。
他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抬眼看了看头顶破败漏光的屋顶,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针一样扎过去:“二奶奶交办的差事,白纸黑字,差一分一厘都是错。重阳节说近也近,若是耽误了时辰,是你我来担这个责任,还是四哥你一个人担得起?”他目光倏地扫过赵四,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开工吧。”
赵四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点“教导”被原封不动地挡了回来,还隐隐被将了一军。他脸上讪讪的,笑容僵住,只得闭了嘴,磨磨蹭蹭地走向那堆烂木头。
马伯庸不再看他,转身径直往绒线胡同去。既然担了这管事的名,梨香院和绒线胡同两处的火候,他都得照看周全。
铺子刚下板,屋里还带着一夜的沉闷气息。胖掌柜正打着哈欠,用一块灰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柜台,见他进来,那双被肥肉挤得细长的眼睛立刻闪过一道光,脸上瞬间堆起熟稔而热情的笑,迎了上来:“哎呦,马管事,您真是勤勉!这么早就来了?账本都给您备好了,里间请,里间请!”
里间窄小逼仄,一股陈年布料、灰尘和劣质墨汁混合的气味。
马伯庸在屋里唯一的方桌旁坐下,翻开了那本墨迹看似尚新的账册。账面确实比之前整齐了些,数字也工整了,可那骨子里的毛病,就像癞痢头上的疤,明眼人一看便知。
他随手指着一处记载,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胖掌柜耳膜发紧:“初五这日,卖出青细布两匹,收入……五百文?”他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如同冬日井水,直直看向胖掌柜,“王掌柜,我若没记错,如今市面上一匹像样的青细布,少说也得八钱银子往上。您这铺子,是打算做善事半卖半送,揽客心切?还是这账本记岔了日子,把三年前的陈年老黄历,挪到今天来充数了?”
胖掌柜脸上的肥肉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干笑两声,那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额角和鼻翼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管事您……您眼真毒,心真细!许是、许是底下伙计糊涂,写混了,对,定是写混了!我回头一定好好核、核清楚,狠狠教训他们!”
“是要核清楚。”马伯庸“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声音不大,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往后来往账目,须得当日事当日毕,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我每日差不多这个时辰过来看。”他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再多言。
胖掌柜弯着腰,连声应着“一定一定”,那笑容却像是刻在了脸上,僵硬得如同面具,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被精准戳破痛处的慌乱。
回到梨香院,日头已近中天,明晃晃地照着。赵四和铁柱坐在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那堆杂物仅仅少了最上面一层轻便的。马伯庸心里窝着一团火,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走到赵四身边,看似随意地提了句:“方才从后街过来,瞧见周瑞家的那个侄子了,从那个黑漆门宅子里出来,脸色瞧着不大好。”
赵四正拿着破草帽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闻言,扇风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急剧闪烁了一下,透出几分惊疑,才强笑道:“是、是吗?周管事家里事儿多,亲戚也多,许是又有什么跑腿传话的活计吧,呵呵。”
马伯庸将他那一瞬的不自然尽收眼底,不再多说,心里却对那“生脸的”人与周瑞家可能的关联,又画下重重的一笔。
晌午饭后,马伯庸故意迟了半个时辰才回梨香院。院里果然只有铁柱一人在吃力地搬动一段沉重的朽木,少年瘦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彻底张了嘴,脚趾摩擦着粗糙的地面,磨得通红,几乎见血。马伯庸走过去,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蹲下身,跟他一起抬起了木头的另一端。
铁柱吓得魂飞魄散,直往后缩:“管、管事!这不行!这怎么使得!脏!累!”
“力气活,分什么高低贵贱。”马伯庸打断他,双臂用力,与他一起将那段朽木挪到了后院角落。直起身时,他气息微喘,从怀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芝麻烧饼,递过一个给铁柱:“先垫垫。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光靠府里那点定量,哪够长力气。”
铁柱彻底愣住了,看着那焦黄喷香的烧饼,喉头滚动,却不敢伸手去接。马伯庸不由分说,直接将饼塞进他手里:“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站在一旁,看着少年先是小口,随即忍不住狼吞虎咽的样子,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声音温和了许多:“脚上的鞋,都快透风了吧?大拇指都快出来见世面了。”
铁柱眼圈蓦地一红,嘴里塞满了烧饼,用力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赵四才提着裤腰带,嘴里叼着根草棍,慢悠悠地从外面晃回来。一见马伯庸不仅在了,还似乎刚干完活,脸色顿时变了变,赶紧小跑过来,语气带着夸张的惶恐:“管事!您、您怎么又亲自动手了!这、这真是折煞小人了!这些粗重活计,我们来,我们来就好!”
“肚子好了?”马伯庸直起身,淡淡地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好、好了!全好了!”赵四忙不迭点头,拍着胸脯。
“那就抓紧干活。”马伯庸不再看他,目光扫过院落,“日落之前,这前院得给我收拾出个眉目来。”
这一次,赵四没再废话,抄起那把破镰刀就上前比划,虽然动作依旧算不得卖力,挥汗如雨更是谈不上,但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磨蹭和偷懒了。
傍晚时分,看着总算被清理出来、显得空旷了许多的院落,马伯庸暗暗松了口气。这走马上任的第一天,风波暗涌,软钉子和硬骨头都碰了,总算勉强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
回住处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贾府各院早已灯笼高挂,暖融融的光线从雕花窗棂里透出来,织成一片繁华温馨的光网,笑语丝竹声隐约可闻。
唯独他行走的这条小径和他居住的那个角落,沉在无边无际的暗影里,寂静清冷。他站在黑暗中,望着那片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人间烟火,胸口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
路,已经踏上了。身后是无岸的深渊,回头唯有溺毙。他只能往前,朝着那一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哪怕脚下是荆棘,是泥沼,也得咬紧牙关,把这条路,踩实了,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