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能耐说动太原王氏?”
李固摇头道:“韦公抬举我了。”
语气越说越是淡漠。
他是跟王悔一起来长安的。
这个联系根本没办法撇清。
但不代表这事儿他就要认。
韦坚也不着恼,只是正坐榻上缓缓道:“二郎可知世家之道?”
李固与其对坐:“愿闻其详。”
固安公主亲自在旁弄盏煮茶。
“抛开天家不谈,我大唐如今共有十二士族执天下诸姓之牛耳。”
五姓七望,去掉陇西李,那就是六家。
关中韦、裴、薛、柳,共四家。
李固有些疑惑:“那剩下两家又是何方神圣?”
“关中豪族实为六姓。”
固安公主补充道:“只是弘农杨跟京兆杜情况有些特殊。”
“杜家自先祖杜预开始,便以经学传世,以武立身,家族子弟多边疆重臣,就算不得志的,也是以文学享誉海内,向来不喜与我等并称。”
韦坚自嘲摇头,似对京兆杜氏颇为认可。
“至于弘农杨......”
杨氏乃前隋皇族。
大唐立国后,在政治上对其颇为打压,只能通过“联姻”方式维持世家尊荣。
不光嫁出去无数女儿,也“贡献”出不少驸马。
“去岁,寿王娶杨氏女,杨洄尚咸宜公主。”
说完此话,韦坚便闭口不言,只端起茶盏把玩。
寿王李固知道。
历史上最有名的绿帽王之一。
杨氏女当然就是后来的杨贵妃了。
杨洄这个名字很陌生,不过大概率也是杨氏子弟。
韦坚不会随意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咸宜公主是武惠妃的女儿。”
固安公主的一句话点醒李固。
“弘农杨氏已下注寿王?”
“然也。”
韦坚笑道。
李瑛东宫之位不稳。
圣人废太子之意几乎人尽皆知。
这些世家看来都在进行政治投机!
李固抬头,重新审视这位韦家俊杰。
他们韦氏在这种关键时候,也必然会有所动作。
而韦坚的暗示,就是一种诚意的表达。
毕竟储位之争,在唐朝是极其高风险的零和博弈。
冲压制钱法看来他是志在必得。
李固叉手再拜:“谨受教。”
韦坚将茶盏放下。
“山东高门全都自恃而骄,屡次拒绝天家联姻,甚至参加科举也不甚积极,实乃冢中枯骨尔,那王悔只能算是个异类。”
“听说王忠嗣将军也出身太原王氏?”
李固的问题让韦坚哑然失笑:“其父王海宾只是太原一寒门破落户,少时以勇武着称,这种军中新贵发达后,攀附老牌世家的,多如过江之鲫。”
他解释了几句后,然后道:“至于关中其他三姓......柳氏在高宗朝被武后几乎连根拔起,就此败落了,裴氏这些年跟杨家世代联姻,几乎算是绑在一条船上。”
“而如今的太子妃,正是薛家女。”
寥寥数语,韦坚便将天下世家格局讲了个清清楚楚。
除了韦家自己。
“十七郎此来,是想多些筹码?”
“二郎有些俗气了。”
韦坚佯作动怒道:“今日与君坐而论道,不谈尔虞我诈之事。”
李固点点头。
“既如此,那我就抛砖引玉,跟十七郎说一说这货币之道。”
韦坚叉手一礼,神情严肃:“愿闻其详。”
“如将大唐比作男子,那圣人稳居神庭穴,当朝诸公乃心神总枢,协调四肢百骸,三省六部与诸道州郡就是五脏六腑,万民百姓如全身骨骼,高门世家则是肥油红肉。”
李固之言高屋建瓴且角度清奇,本来神态轻松的韦坚,也不由正襟危坐起来。
“那天下兵马就是男子四肢?”
“然也。”
韦坚不由道:“那货与币呢?”
“自是人体气血!”
李固的回答让他如当头棒喝,几乎呆滞当场!
“妙!妙啊!二郎高论,几可着书立说!”
“可现在的大唐,气血亏虚,却还要与人争勇斗狠,实乃取死之道!”
“二郎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诛族的大罪!”
韦坚肃声道。
李固却一脸无所谓:“讳疾忌医非圣君之道,我观今上有囊括海内之志,怎会让我因言获罪?”
“如今运河疏浚已初具成效,经脉淤堵之症已然缓解。”
韦坚觉得李固有些危言耸听了。
陈从运主持运河修整,据说今年从江南运到洛阳的粮食,已能达到两百万石以上,而北上幽州的粮船也能恢复旧观。
“经脉通而无充足气血供应,反倒加速衰竭之相。”
李固随口反驳。
韦坚沉声道:“边镇用兵确实消耗巨大,但大唐不缺钱粮,只是藏于民间,如今朝廷欲推广和籴之法,当能药到病除。”
“花钱高价买粮?那钱从哪儿出?粮从哪儿出?”
“粮是民脂民膏,而钱....自然也是。”
李固大笑道:“朝廷租役如今多以铜钱替代,百姓只能以粮换钱,导致粮价日贱,钱价日贵,不知多少家庭为此妻离子散。”
“这....”
韦坚第一次无法辩驳。
可李固还远没有说完。
“更可笑的是,各地钱监成本居高不下,反倒每年铸钱越来越少,去年竟然只有区区三十万贯!普通百姓就算倾其所有,也换不来大钱几文,无奈只能去黑市与柜坊换劣质私钱充数。”
“可胥吏收税时却不认私钱,只收宝钱,而用和籴法买粮的官员却用私铸铜钱买百姓的粮!再将他们狠狠盘剥一遍!”
这便是所谓的“折色”。
到了后世,白银成为大规模流动货币时,这样玩意儿会有另一个变种——火耗。
李固的声音越来越高,只说得韦坚面皮燥热。
“二郎......”
“我还没说完!”
粗暴将其打断后,李固继续道:“百姓被逼只能将名下田产抵押,从世家开设的柜坊里借出5成钱息的高利贷,最后田地被收,卖儿卖女,甚至举家逃亡!”
他猛然起身,遥指北方。
“幽州边地如今不知有多少逃人!就连刚受圣上嘉奖的我义兄史思明,都是还不起田债才无奈投军的!我奚族处和部至少有三分之一,曾经都是汉儿!他们被逼从胡,只为在关外种上一口粮食!”
李固胸膛剧烈起伏,双目逼视韦坚:“十七郎,为今之计,你觉得这货币之策该如何施为?”
固安公主此时美目晶莹,由衷慨叹道:“我儿胸怀天下,为娘这才知道你做那水利冲压机不是为你大兄,而是为这亿兆黎民!”
韦坚俯身下拜。
“二郎之高洁,为兄自叹弗如。”
李固自穿越以来,对世间种种不平一直冷眼旁观。
处世之道也多以自身为先。
因为在他的刻板印象中,这可是开元盛世!
安史之乱没发生,李隆基还没有昏聩,如今甚至还没到天宝年号。
可自幽州一路行来。
彻底打破了他心中所想。
本来想着大兄册封之事一了,就寻个由头往江南打下事业根基,从此带着母亲避世逍遥。
可今日一场论道。
还是将他胸中那口不平之气激了出来。
也就是如今的世家门阀还未彻底堕落。
像韦坚这样的青年才俊,其心中还残存少许以天下为己任之理念。
要不然李固也不可能袒露心中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