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寅时一刻。
公主府的马车在夜色中顺着山道蜿蜒前行。
车厢外李守忠单骑护持在侧。
五行子则在后方持剑跟随。
李固如今出行已不能像以往那样随便了。
玄都观位于崇业坊，与靖善坊的兴善寺隔着朱雀大街两两相望。
此地乃一高坡，暗合乾卦“九五”之位。
当初宇文凯主持建造大兴城时，认为此处不宜常人居住，便迁汉长安旧城玄都观至此，寓为“神仙居所”。
大唐立国以来，更是将其敕封为皇家庙宇。
代代天师皆在此讲经说法，盛大法会都在这里举办。
实乃天下道门领袖之地。
李固进入观内，只见道门清净地却是一副繁忙景象。
大批青袍小吏往来穿梭。
还有一车车不知什么物事运送进来，满院道士如临大敌。
“好浓郁的香气！”
李固下车后轻轻伸了个懒腰。
“是终南山供奉上来的‘柏子香’，今日法会上用的。”
斗部五行子，无水。
作为五人中唯一的女冠，主要负责跟李固的沟通工作。
剑眉琼鼻，气质清冷。
虽让人生不出亲近之感，但比起那五位全身肃杀之气四溢的道兄来说，已是强上许多。
李固点点头，继续率众前行。
走没两步。
竟然碰到个熟人。
“李率府！”
他率先叉手行礼。
李光弼此时正在核验物资，看到李固近前施礼，却是有些意外。
“李郎将何故来得如此之早？”
李固叹口气道：“家师严命，不敢不从啊，李率府这是？”
“今日中元法会，太子代圣人主祭，这些贡物马虎不得，东宫大部僚属都来帮忙了。”
去岁。
圣人将七月十五设为常节，并规定了一系列礼仪规制。
今年节至，规格更超往年。
李光弼如今人在这里。
说明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此人真乃忠义之士！
李固颔首：“那就不打扰了，师父还在等候。”
两人别过。
在五行子的引导下，一行人往内殿而去。
今日叶仲荣身穿紫色水合道袍，身披九色禺霞帔，头戴原始宝冠。
真一个法相庄严。
他见李固进来，便吩咐左右童子：“取平冠、白单、黄帔过来。”
“见过师父。”
“嗯~”
叶仲荣脸上露出些许满意之色：“今日中元法会，受度的事情先缓一缓，等下我让你师兄教授一套仪轨给你，细细用心记下，卯时一刻进香之时，你来配合太子。”
李固心下一紧。
“我？”
“怎的？”
叶仲荣翻个白眼：“太子代圣人祭，你如今乃我亲传弟子，不与太子共祭，难道让我来？”
话挑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圣人与历代天师平辈论交。
既然太子代天子祭，那天师弟子陪祭也是理所应当。
李固看着叶仲荣的鸡皮老脸，胸中愤懑不已。
但也无可奈何。
他只得低声应允，换上童子取来的祭祀袍服，老老实实跟着传道法师去偏殿学习。
这老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借此法会将他如今的身份宣告天下。
好在整套仪轨并不十分繁杂。
重头戏都在李瑛身上。
李固只需要在他念完祷词后，按照特定步伐与流程，将主香点燃，交至对方手中即可。
“张相国怎么没有来参加法会？”
他手中拿着长长的法会议程及参会名单。
五品以上朝廷大员几乎全部位列其中。
甚至皇子皇孙都来了个齐整。
唯独缺了张九龄。
传道法师有些不确定道：“听说是中书令有要事在身，不得空闲。”
怪不得连李光弼都要提前来核查贡物情况。
国家大典，流程繁杂，稍微一个疏漏就是“太子失德”。
太容易被人攻击了。
想到此处，李固吩咐道：“无水，你跟无土一起检查一下主香的情况，还有幽冥坛等法器，如有差池，尽快来报！”
“是！”
二道领命而去。
李守忠神情肃然，低声问道：“二郎你是怕.....”
李固摇摇头：“希望不要有事发生。”
寅时三刻。
无土回返，肃杀的脸上多了一丝急迫。
他俯身在李固耳边快速道：“主香被人掉包了，不光油脂颇大，还掺了白膏！”
这里所说的白膏就是铅粉。
柏香如果油脂含量太大，再跟这玩意儿一起燃烧的话，会产生大量青黑烟雾。
这已经不是疏漏了，而是心狠手辣的构陷！
李固心底一沉，可面上却是春风和煦。
“师兄，天师有事唤我，清溪暂且告退。”
“师弟走好。”
他带着众人快速离开偏殿。
“无水呢？”
“我让她不要声张，只悄悄通知天师去了。”
李固一阵庆幸，轻轻拍了拍无土的肩膀：“做得好！”
贡物都是经过层层核查才入观的。
如果此时让人知道出了问题，不管接下来仪式能不能顺利进行，一个“失察之罪”怎么都是跑不了的。
而且牵连甚广。
没想到这专司诛杀邪祟的斗部道人，竟有这么高的敏感性。
他快速吩咐道：“无金，无木，你们去检查其他贡物有没有疏漏！”
“无土，无火，你们去帮忙封锁院门，外松内紧，只对外说为迎接圣驾，要加强警戒！”
待四人走后，李固对李守忠道：“你持我令牌去最近的武铺！如果人手不够，就让金吾卫帮忙通知南衙，演武堂的兄弟们都会帮忙的！”
长安内城的治安主要在左右金吾卫手中。
其在所有街坊的显要位置，都设置了“武铺”，负责警戒、羁盗、巡逻，甚至监察百官，以及配合宵禁。
大坊与城门等重要区域，设队正一人，下辖正兵五十。
小坊与偏僻之地，有火长一人，下辖正兵十人。
他们用专门的令旗与鼓点传递讯号，是目前城内最强大的缉捕力量。
“二郎放心，就算这些宵小钻墙打洞，我也会将他们抓出来。”
李固最后叮嘱道：“此事切不可声张，只说我们收到线报，疑似有歹人欲行不轨之事，让他们千万不要惊动圣驾！”
“守忠领命。”
辛思廉在南衙系统任职数十年，几乎可以说是十六卫第一人。
李固这个千牛卫郎将的腰牌不算什么。
但他背后这尊大神，金吾卫没人敢不卖面子。
李固将现在能做的事情安排完毕，轻轻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这次他算是被殃及池鱼了。
但是没有办法。
就算再不想跟太子一系扯上关系，可火烧到了他这里，总不能坐以待毙。
最后李固找到李光弼，将当下情况悉数告知。
“贼子敢尔！”
他双手青筋暴起，一股浓郁杀气涤荡而出。
这是要置太子于死地。
也是要让他李光弼万劫不复！
柏子香可是其亲手勘验的。
众目睽睽之下，主祭坛上黑烟滚滚。
要是不用几条人命来填，怕是都说不过去。
此时无金返身来报：只有柏子香被人掉包了一大半，其余贡物没有问题。
“无木亲自坐镇那处，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如今已近卯时，圣人与百官恐已动身，我们时间不多了。”
李光弼的担忧不无道理。
普通柏子香好找，玄都观平日里都有固定的供货渠道。
天师此时已经暗中安排妥当。
可献给地官大帝的主香却是难寻。
此物须以终南山中千龄以上之柏树主干为材。
提前一年砍伐并烧制，号称柏王香。
皇宫大内都没存货。
就算金吾卫的兄弟们勠力同心，第一时间能把贼人索拿，可贡物估计也早就被他们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