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领了差事的韦见素离开了政事堂。
屋内就剩李林甫与杨国忠二人。
此时后者已是冷汗津津。
他现在如何还不明白,那安、史二将的性命根本就没被堂堂中书令放在眼里。
李林甫从头到尾都是在试探。
“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老夫的对立面。”
“奴.....末将不敢。”
“哼!这也没什么。”
李林甫大袖一挥,指了指下首位置:“坐。”
杨国忠期期艾艾不敢有所动作。
但对方也不计较,只是继续道:“老夫独相,就算不是拉你垫背,也是别人,没甚区别,韦见素是本相举荐,就如当年之牛仙客,圣人当然清楚内里情况,以后也就是个摆设而已......不过.......”
他神情转厉:“你千不该万不该,要去跟燕北搅和到一起去!”
老头子双眼精光暴涨,死死盯了过来。
杨国忠被这么一逼,反倒激起三分凶性:“那依李相看来,某应该跟谁搅和到一起去!?王忠嗣吗?还是太子!!”
“竖子!!你........”
李林甫气得须发皆张,枯如老树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脸上。
可两者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其终究还是把右手放下,鼻息粗重地喘着粗气。
两人一个是宗室,一个是外戚,归根到底都是圣人党,滔天权势与荣辱都维系在李隆基身上。
在有强敌环伺的情况下,二人最大的矛盾无外乎是“争宠”而已。
而且杨国忠明显“认小”,其短时间内也没法入阁,实在算不上李林甫的生死大敌。
可要是因为这些龃龉,把对方真的推到对面,那可真就有些无解了。
在杨贵妃失宠之前,李林甫都没法奈何得了此人。
再加上李固的“先天缺陷”,是绝无可能出将入相的,燕北系要不是牵扯到了当年的三王案,甚至还有可能是中书令的头号拉拢对象。
韦坚虽疑似逃了过去,但辽阳郡王对储位的态度一向暧昧,之前与隐太子李瑛走得近些,后来忠王上位,就更是生死大敌。
这一点反倒是与李林甫立场相近。
独独横亘在两者之间的就是柜坊巨利!
可偏偏京畿道的辛氏东主,现在换成了杨国忠。
“燕北九管,剑南、淮南甚至岭南,都是你的!”
李林甫幽幽道:“但是其他地方都须由老夫做主,你可明白?”
如今淮南道开了先例,接下来荆襄之地、大河南北等处可能都要设下节度使。
杨国忠心中狂喜。
这是要与其分肥划地盘!
“天下州郡可不都是在李相夹带之中!?末将也只是甘陪末座而已。”
就坡下驴可是杨马奴的拿手好戏。
此时李林甫再次伸出手指:“不过,你要应承老夫两件事情........第一,不可与东宫暗通款曲,不然本相定不饶你!”
杨国忠连连称是。
他们杨家因为与武惠妃之故,其实已与武氏残党结为盟友,不光互通姻亲,大部分利益也都深深绑定。
硬算起来,寿王应是其天然扶持对象。
可惜。
如今杨氏一门富贵,全系于杨贵妃一人。
李瑁在争夺储位的资格赛中,早已出局。
因此杨家并不排除与李亨有再次合作的可能性。
毕竟当初他们可都是残害李瑛三兄弟的同党。
“这第二.......”
李林甫将声音压低,语气多了三分凶狠:“那就是帮老夫剪除王忠嗣!”
杨国忠刚想推辞,但却生生止住念头。
圣人半子,天下第一节度,大唐军方第一将!
比起李晟这所谓的“宗室第一将”,王忠嗣这个招牌无疑含金量更高!
招惹他,也基本上跟找死差不多。
可如今带头的却是宗室第一重臣,天下首相。
这买卖也不是完全做不得。
“李相想让末将如何做?”
李林甫轻捋长髯,缓缓道:“如今四镇讨伐吐蕃在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身上兼着那么多差遣,还用老夫来教?”
杨国忠立刻心领神会。
其身上如今管着漕粮、度支,这可都是能够拿捏边镇的利器。
天下节度虽然权力边界愈发膨胀,几乎将地方军、政、财、民之权全部抓在手中,但北地苦寒,物产不丰,终究还需内地输血才能过活。
特别是筹集军资的利器“和籴法”,更是被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两府联合皇家柜坊与辛家柜坊牢牢把持铸币权,哪个节帅也没办法染指。
没有开元通宝钱。
就是牛气冲天的王忠嗣也打不了仗。
“末将知道了。”
两人相视一笑。
大唐中枢重新回到了短暂的平衡。
李适之倒台后的株连很快就结束了,毕竟其出身宗室,稍微一攀咬,就到了天家身上,波及太广,终究难看。
接下来就是大量拔擢文书的签发,用以填补中枢与地方空缺。
闻到味儿的诸路神仙全都各显神通,如虎入羊群般抢夺帝国各级官职。
韦见素入了中枢之后,稍有政治觉悟的官员便知晓朝中风向变了。
油水丰厚的漕运衙门终于不再是“禁区”,前往杨国忠处拜码头的各色人等轰然暴涨,其下马石前的热闹程度已几可比肩平康坊。
大唐又要打仗了。
臣民却早已麻木。
帝国官僚机构吸纳新鲜血液进来的主要目的,却是要为这台巨型战争机器服务。
雪片般的文书来往于长安、陇右之间。
各种消息被发出、接收,随之而来的各种传言也开始不胫而走。
其中尤以过往王忠嗣对边疆战事所发表的意见,传播的最为广博。
特别是“持重安边”四个字,甚至都传到了圣人耳朵里。
但这些却与普通百姓无关。
也与韦见素无关。
他一个兵部尚书,竟然被打发去审查刑案。
自开唐以来,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涉事的只是两个中郎将级别的边镇牙将而已。
虽然他们的父亲如今已声威显赫。
“伯瞻,这案子你以为如何?”
韦见素在书房中与人手谈。
其正是当年王忠嗣的同侪,杜希望幕中宾客,于黄鹤楼上诗压李白的崔颢。
当年其恩主调任,便举荐他回京任职,如今在兵部任库部司员外郎。
如今大战在即,其所任职司当是庶务繁多忙得不可开交才是,可不知为何却悠悠然在韦宅偷闲。
“韦公,此非某之职司啊。”
“今日就你我二人,但讲无妨!”
韦见素脸上不悲不喜,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显然是有意问政。
是摆明了拉拢。
如其不接招,那就是无意成为心腹的意思,以后授官晋升,怕也就此无缘。
崔颢放下棋子,拱手拜道:“韦公,此乃李相与杨大将军角力,其后更是燕北与范阳别苗头,这案子丢过来,不过是把您架在火上烤。”
韦见素微微苦笑:“老夫怎能不知?可实在是身不由己,伯瞻何以教我?”
崔颢淡笑道:“此事易尔,韦公以拖待变就是。”
“拖?”
韦见素沉吟片刻,随即展颜道:“此计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