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掺杂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堵塞着沈星河的每一次呼吸。他瘫坐在墙角,背脊紧贴着粗糙湿冷的水泥墙面,刺骨的寒意却无法穿透他早已麻木的神经。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血红与灰暗交织的斑驳,耳边是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以及一个如同魔咒般在脑海深处尖啸的声音:“我杀了我爸爸…我杀了我爸爸…我杀了我爸爸……”
双手沾满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暗红的液体,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那无法挽回的、坠入地狱的事实。胃里一阵阵翻搅,恶心感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蜷缩起来,想放声尖叫,想从这个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但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穿透了他意识中的混乱噪音,缓缓靠近。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斑点的、纤细而苍白的脚踝,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视线顺着那双脚缓缓上移,掠过同样脏污的、微微颤抖的小腿,最后,定格在那张熟悉的、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碎的脸上。
沈清莲。
她就站在那里,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被咬破的地方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她身上那件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被她用一只手死死地拢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最让沈星河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忧伤、后来变得空洞死寂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火焰。那里面有未干的泪光在闪烁,映照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像破碎的星辰;有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痛苦和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行压抑下来的、近乎残忍的冷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扫过他沾满鲜血、剧烈颤抖的双手,扫过他惨白如纸、写满崩溃的脸,扫过他空洞绝望的眼神。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了身。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但她稳住了。她蹲在沈星河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
“星河……”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沈星河脑海中的轰鸣。
沈星河像是被这个声音刺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恐慌。他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清莲没有等他回应。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那双沾满暗红色血污、依旧维持着半握拳姿态、不住颤抖的手上。那双手,刚才握着一把螺丝刀,结束了一条生命——他父亲的生命。
她的眼中瞬间涌上更浓的水汽,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从她苍白的面颊上滑落,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她在哭。为了他?还是为了这无法收拾的残局?或许,兼而有之。
但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她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用力地向上牵扯,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却异常坚定的、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试图表达安抚、却因为承载了太多沉重情绪而显得扭曲的笑容。
“星河,看着我。”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星河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涣散的目光被迫凝聚,呆呆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沈星河浑身血液几乎瞬间逆流的动作——她伸出自己那双同样冰冷、甚至更显纤细的手,毫不犹豫地、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沾满鲜血、颤抖不止的右手!
“!” 沈星河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一缩,想要挣脱!那双手上的罪恶和污秽,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和恐惧!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她碰到?!
但清莲的力气大得惊人,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箍住了他的手腕,不容他退缩!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他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别动!” 她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命令式的威严。
沈星河僵住了,停止了挣扎,只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清莲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惊恐失措的眼睛。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顺着下巴滴落,甚至有几滴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沾满血污的手上,与那暗红色混合在一起。但她的话语,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锤子一样,重重砸进沈星河的耳膜,砸进他混乱的脑海:
“人——”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稳定些,“不是你杀的。”
沈星河瞳孔猛缩,嘴唇张合,想反驳,想忏悔。
但清莲没有给他机会,她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用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语气,继续说道:
“是——我——们——一——起——杀——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入沈星河的心脏!
我们……一起……杀的?
“他是强奸犯!是坏人!是畜生!” 清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哭腔,眼泪汹涌而下,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沈星河,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灵魂深处,“你没错!你是在保护我!你是在替天行道!我们都没有错!”
说完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就在沈星河还处于极度震惊和茫然中,没有完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时,清莲做出了第二个更惊人的举动!
她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一只手,但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抓着。松开的手,快速而精准地向下探去,目标明确——不是别处,正是那柄掉落在沈星河脚边、沾满了暗红色血迹和灰尘的——十字螺丝刀!
她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那冰冷的、象征着罪恶和终结的凶器,抓在了手里!塑料手柄上尚未干涸的、粘稠的血污,瞬间沾染了她苍白纤细的手指!那触感让她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握得极紧,指节泛白!
然后,她将这把沾着两人指纹和沈寒川鲜血的螺丝刀,紧紧地、不容置疑地、连同沈星河的手一起,握在了两人掌心之间!
冰冷的金属杆和塑料手柄,隔在两人皮肤之间,上面残留的血迹,粘腻而温热。
“你看……” 清莲举起两人交握的、共同握着那柄致命凶器的手,递到沈星河眼前,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安的平静,“现在,这上面……也有我的指纹了。”
她凝视着他彻底呆滞的眼睛,泪水不断地滑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一字一句地,宣告般地说:
“从现在起,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做的。是我们一起做的。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了沈星河脑海中厚重的、绝望的迷雾!又像是一根突然抛下的、带着倒刺的救命绳索,在他即将被负罪感的洪流彻底淹没时,猛地套住了他,将他拼命地、甚至是残忍地,从崩溃的边缘,拖拽了回来!
不是他一个人……是“我们”?
一起……下地狱?
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羞愧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强烈的依赖感,像混乱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他看着清莲那双流泪却坚定的眼睛,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沾满鲜血的手,看着那柄象征着共同罪证的螺丝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攫住了他。
是安慰吗?是!这安慰来得如此及时,如此霸道,抚平了他一部分濒临崩溃的恐惧。是捆绑吗?更是!这是一道无法挣脱的、用鲜血和罪恶铸就的枷锁,将他与她,牢牢地捆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共沉浮,同生死。
他杀了人,是罪人。但她现在告诉他,她也是。他们是一样的。他们是一体的。
这个认知,残酷,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独自在无边黑暗中坠落时,突然抓住了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虽然前路依旧是地狱,但至少……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沈星河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松弛了下来,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几乎要软倒下去,全靠清莲紧紧握着他的手和抵住他的身体支撑着。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但滚烫的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强忍的堤坝,汹涌而出。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剧烈地哭泣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血污,狼狈不堪。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回握住了清莲的手,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那柄冰冷的螺丝刀硌在两人掌心,像一枚丑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清莲感受着他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看着他终于崩溃大哭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刺痛,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决绝。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残忍,是在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但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为了活下去,为了……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他们必须成为共犯。
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哭泣着,没有抽离,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拍着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动作生硬,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愈发昏暗。废弃的房间里,血腥味依旧浓重。两个少年,一个无声痛哭,一个默默垂泪,双手紧紧交握,中间隔着一柄染血的凶器。他们脚下,是逐渐冰冷的尸体和蔓延的血泊。
一种畸形却牢固的、建立在鲜血和罪恶之上的同盟,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悄然缔结。地狱的门,在这一刻,向他们两人,同时敞开。而引路的人,是刚刚从受害者转变为共犯的沈清莲。她用自己的方式和决绝,强行将濒临崩溃的沈星河,从纯粹的杀人凶手,变成了她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