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端云仰着小脸,眼中仍有些茫然。
窦娥低低笑了一声。
她轻声念起,仿佛在确认自己的一生。
“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
随着她的低语,系在她脖颈上的那条殷红绢布,颜色开始一点点淡去,褪成近乎透明的白。
她抬手,缓慢地解下它,然后蹲下身,将这条洁白柔软的绢布,轻轻披在了端云小小的肩头。
端云的身体随之开始变得透明、轻盈。
她抱着沉重的木箱,下意识想放下,好用空出的手去触碰窦娥。
冰冷却温柔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小手,稳住了那个箱子。
“别放,”窦娥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端好它。这是你的命……去生活,去新生。”
“那你呢?”
“我就是你。”窦娥温和道。
七岁的小女孩端云,连同她怀里的木箱,就这样化作一片柔和的光晕,消失在空气里。
蹲在原地的窦娥,脖颈处,一道细细的血线无声渗出。
整个院子开始轻轻晃动,墙壁、门窗、砖瓦,所有的景物边缘都变得模糊并流动起来,仿佛一幅被水浸染的旧画。
院门嘭得一下打开。
门外景象变换。
一个衣衫寒酸的文士牵着个小女孩,局促地站在门口。
“蔡婆子,我、我要进京赶考,手头实在窘迫……这孩子,就留在您这儿,不敢说给您作儿媳妇,只求供您早晚差遣,抵些债银……”
一老婆子径直穿过时镜和董秋彤的身体,迎到门前,“哎呀,窦秀才说哪里话!这样,你我就算亲家了!按理你连本带息该给我四十两,我呢,再添十两给你作赶考盘缠。亲家,莫嫌少啊。”
“诶,诶,多谢亲家!这孩子愚钝,您多费心,我……我也是没法子。”男子连连作揖,转过身,狠下心将小女孩往前一推,“以后跟着婆婆,要听话,莫顽劣。爹爹……爹爹对不起你。”
说完,他攥着那十两银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爹爹!爹爹您别撇下我——”
小女孩哭喊着追出去,却被高高的门槛绊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院门如同切换场景的幕布,门外的景象再次变幻。
刑场。
年轻的窦娥一身囚衣,被押赴法场。
她仰面望天,悲声泣告,字字泣血:“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刽子手的鬼头刀,寒光一闪。
噗——
血光迸现,溅上高悬的白练,触目惊心。
一旁的董秋彤下意识捂住了嘴。
画面流转,已成鬼魂的窦娥,凄惶地跪在院门前,苦苦哀求门神放行,让她能入梦寻那已高中为官的父亲,诉说冤情。
“到头来……平反这冤屈的,还是她自己。”董秋彤喃喃道,心中五味杂陈。
她忽觉身旁空荡,一扭头,吓得魂飞魄散。
时镜不见了!
她刚要喊,却见时镜好整以暇地从正堂里踱步而出,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此时,门外“故事”已近尾声。在鬼魂窦娥的泣诉与指引下,官居要职的窦天章老泪纵横,重审旧案,真凶张驴儿被处以极刑,昏官受惩。
在世人眼中,这算是个沉冤得雪的“圆满”结局了。
院门最后一次缓缓合拢,将窦娥一生的悲欢离合,彻底关在了门外。
一条鹅黄色纱巾轻轻覆在了窦娥的肩头。
窦娥一怔,抬手抚上那柔软的料子。
纱巾很快被从她颈间渗出的血浸染。
红与黄交融成橘红色。
像是天边将散未散的晚霞。
又像是黎明前最温柔的那一抹曦光。
她回过头,望向时镜。
“在你屋里瞧见的,”时镜语气平常,“挺好看的颜色,怎么不戴?”
窦娥指尖摩挲着纱巾,“十几岁时,在街上见了觉得新鲜,便买了。可……不合适。”
蔡婆子待她不差,但她生得容貌出众,丈夫又久病缠身,若穿戴得稍显鲜亮,总会引来婆婆不安的目光。后来守了寡,这抹鲜亮便更是彻底压进了箱底,不见天日。
“你找得倒是仔细,”窦娥看向时镜,“这陈年旧物都被你瞧见了。”
时镜:“我可没弄乱你屋子,你可以回去查验,不然我再给你收拾收拾?”
窦娥静静地看了她几秒,轻声道:“……谢谢。”
“叩、叩、叩。”
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门打开,门外站的竟然是端云。
她吃力地抱着那个红木箱子,递向门内。
“蔡婆婆,我们来还钱。我爹要进京赶考了。”
小女孩说完,转向院内,冲着窦娥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门外传来成年男子的声音,透着担忧:“端云,你当真要随为父入京?这一路山高水远,可不好走。”
“爹爹放心!”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铃,“这些钱可是‘神仙’指点我得到的!神仙说啦,我得跟着爹爹才行,回头爹高中,我就是官家小姐。您放心吧,我晓得怎么享福。”
那话语中的自信与活力,足以让任何人相信,这个拿回了自己名字、握住了自己命运契机的女孩,必将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毕竟,她的身边,曾有一位鬼主的注视与祝福。
院子里的景象,随着女孩脚步声的远去,彻底安静下来,继而开始急速褪色。
“啊,你……”董秋彤惊呼出声。
她看见窦娥的身体,正从边缘开始,化作点点细碎的光尘,向上飘散。
窦娥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悲戚,只有解脱了的释然。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承载了她一生悲欢,如今正在剥离所有故事痕迹的院落,眼神温柔。
院子最终变陌生,却分外舒坦。
她朝时镜伸出手,“你的黑帖。”
时镜示意董秋彤也拿出她的帖子,一并递了过去:“能盖两份?”
“你猜到了吧,”窦娥接过帖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是端云的。”
“我没猜到,”时镜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位坊主,挺有人性,不像是会设置玩家生死斗的存在。”
窦娥的手指在黑帖上轻轻一点。
两张帖子上,同时浮现出一枚印记:一朵姿态舒展的祥云,颜色,正是她披肩上那温暖而明亮的橘红。
“想打听坊主?”窦娥将帖子递回,身形已淡如薄雾,“你们盖完印,自有‘送归队’来接。以你的能耐,集齐七枚,不难。”
“可我对你们坊主很感兴趣。”
“坊主惧生,你死了才能见到她。”窦娥漫不经心说。
时镜眼见着眼前女子都快散去了,不由道:“你要消失了?”
“我本就‘死’了,”窦娥的轮廓在光尘中模糊,声音却清晰传来,“不必为我伤怀。我因这‘生死坊’的规则而存续,亦因它,得了‘端云’这个念想。我心甘情愿。”
她最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平静的骄傲:“你看,我窦娥,生前含冤而死,死后却也坚持为自己争来了公道。世人都说,我善良,坚毅,果敢,无畏无惧……我确实很好不是。”
“端云即是我。她带着我这一世的记忆与感悟,会过得更好,我们都会过得更好。”
“这便是窦娥的‘愿’。”
窦娥冤。
窦娥愿。
“窦娥已无冤。”余音落下。
落下的还有那已经彻底化作橘红色的披巾。
院子空荡。
时镜伸出手接住那要落地的橘红色披巾。
发牌发挥职责感应了下,“不是道具,是不是生死坊才能用的东西,也或者是特殊物品……”
“我不缺道具。”时镜将其仔细叠好,收入怀中。
然后转向一旁眼眶微红的董秋彤。
“走吧,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