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刮过苍凉的边镇“石岭关”。关墙低矮,饱经风霜,驻守的兵卒裹着厚重的旧棉袄,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这里远离神京的繁华,消息闭塞,生活艰苦,唯有往来商队带来的些许货品和遥远的传闻,是这苦寒之地为数不多的调剂。
近日,关内关外,却悄然流传起一个有些玄乎的说法。
说是靠近边境、更显荒僻的“落雁滩”一带,近几个月,偶尔会出现一个神秘的红衣女子。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也没人清楚她居在何处。她总是突然出现,在受伤的边军士卒或被马贼所伤的商队护卫最无助时,施以援手。用的草药颇为奇特,手法也迥异于寻常郎中,竟真能救回不少重伤垂死之人。
更奇的是,有那侥幸被她救治、神志清醒些的伤兵,恍惚间曾见她在月下空旷处,无意识地起舞。那舞姿,说不出的好看,也说不出的怪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这粗粝的边塞风光格格不入,倒像是……倒像是南边那些早已失传的古舞。
传言起初只在底层兵卒和行脚商人间窃窃私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有一日,一名曾在神京当过值、因伤退役的老兵,在落雁滩附近被马匪所伤,弥留之际,恰被那红衣女子所救。他苏醒后,对人言之凿凿,说那女子虽以薄纱遮面,但眉心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的月牙形旧疤!
月牙疤!
这个细节,如同一点火星,骤然点燃了早已沉寂的干柴。
消息几经辗转,通过军中特殊的渠道,夹杂在关于边境巡防、粮草补给的正常军报中,一级级上传,最终,化作几行简短的、近乎于“奇闻异事”附录的文字,呈送到了神京皇宫,摆在了暗卫统领玄七的案头。
玄七的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起初并未在意。边陲之地,怪力乱神之说从未断绝。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红衣”、“舞姿惊鸿”、“眉心月牙疤”这几个词上时,他如同被冰雪兜头浇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不可能……
绝不可能!
那是陛下寻找了十年、也痛苦了十年的人!是早已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的苏督军!
可……红衣、惊鸿舞、月牙疤……这几个特征,尤其是那月牙疤,太过独特,太过巧合!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另一个人?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过后,是一种近乎恐惧的狂喜与忐忑。他知道,这消息无论真假,都必须立刻、毫无保留地呈报陛下。这或许是绝望深渊尽头唯一的光亮,也或许是……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幻灭。
玄七不敢有丝毫耽搁,甚至来不及整理衣冠,握着那张纸笺,以最快的速度穿宫过殿,直抵帝王日常处理政务的暖阁外。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陆停云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软榻上,正听着新任储君元泓禀报对一份关于整顿太学的章程的见解。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沉稳。陆停云闭目听着,偶尔睁眼,提出一两个问题,声音低哑,却依旧切中要害。
福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陆停云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停云缓缓睁开眼,对元泓挥了挥手:“你先退下,章程留下,朕稍后看。”
元泓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下他与福安,以及被宣进来的玄七。
玄七跪在榻前,双手将那张纸笺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北境石岭关暗线急报!”
陆停云的目光落在玄七手中那张纸上,并未立刻去接。他的脸色在暖阁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特有的漠然。十年了,类似的“线索”并非没有出现过,最终都证明是捕风捉影,空欢喜一场。他的心,早已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磨砺得如同坚冰。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病态的苍白,接过了那张纸笺。
目光,极其缓慢地,一行行扫过那几行简短的文字。
起初,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漠然。
直到他的视线,定格在最后那几个字上——
“……眉心月牙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生生掐断。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三个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陆停云维持着那个看纸笺的姿势,一动不动。
然后,福安和玄七,都清晰地看到,陛下那只握着纸笺的、枯瘦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那张薄薄的纸,都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浑浊、疲惫、死气沉沉的眼眸,在刹那间迸发出一种近乎骇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极致的震惊,不敢置信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仿佛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疯狂的希冀!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月牙疤”那三个字上,仿佛要将那纸笺烧穿!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骤然响起!
竟是他另一只手中一直握着、用以批阅奏章的那支上好朱笔,被他无意识中骤然爆发的、巨大的情绪力量,硬生生——
折断成了两截!
浓稠的朱砂墨汁,瞬间溅染了他明黄色的衣袖,也溅落在洁白的狐裘上,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宛如心头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