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数百里外。
白日里刚下了一场大雪。
本就苍茫的原野,此刻冰封雪冻,寒风簌簌,刮得人脸生疼。
特意挑选的进攻之日,果然星子却又多又亮。
漫天星辰,都悬在被雪光映得灰白的天边,近得仿佛伸手可摘。
属于孟朝的边城村镇,早被远远抛在身后。
那标志性的只然山,只剩下黑黝黝的一点模糊影子。
萧觉领着跟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亲兵,沉默而迅速地在这片雪地中穿行。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染干可汗的王帐。
与其坐守九原,等着对方一次又一次地闯进家中被动防守。
倒不如以牙还牙,趁着对方冬季迁移之时,主动出击。
萧觉再次抬头看了看悬在头顶的星子,确认队伍前进的方向无误。
八千余人的队伍,仿佛幽灵军队般,跟着他们的君王埋头赶路。
没有疲乏、没有质疑、没有一丝声音。
……
直到夜色将尽,他们终于看到了斥候传信中描述过的地方,陇河。
胡人们的王帐,就在这个距九原城四百里的陇河边。
这是胡人的宗教圣地,也是他们每年入冬前、必须驻满一月的地方。
这一个月里,也正好是他们族中骑兵南下劫掠汉人村镇的时间。
一月过后,他们满载着从汉人身上掠夺的财物粮食,押着汉人奴隶,将会整装离开,到雪原的更深处蛰伏过冬。
当牙牙某天晚餐消食,翻看盛朝宫中翻出的旧典籍后,心血来潮告诉了萧觉这个胡人的习俗,萧觉就定了此计。
如今,他们果然在河畔看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群。
它沿着河流,首尾向南北,呈环形分布。
近千顶营帐,拱卫着中央两座有着高高穹顶的、格外华丽的帐篷。
那门前还立着一柄狼头大纛,显然就是染干所在的王帐了。
萧觉没有立刻进攻,而是领着队伍绕过陇河,来到河流上段、地势高耸之处。
随军的亲卫掏出相风乌,测了风向,向他回禀。
“陛下,是北风。”
萧觉点头,从马背上的包袱中拿出牙牙临行前特意塞进来的、整整一盒离合香,递给亲卫们。
三十名亲卫四散开来,半跪在上风处。
他们把离合香紧紧地绑在火箭上,连箭带香点燃、瞄准,射往对方的粮仓、大旗和王帐等处。
这些地方多的是木柴布料,见火即燃。
离合香的烟气,混着满天火光,瞬间弥散开。
下方营帐群内浓烟四起,火蛇吞吐不断。
部分惊觉突变、出帐查看的胡人大声喊着胡语,掏出弯刀赶往起火处救火。
但走了两步,那些胡人就如醉了酒般脚步不稳,接二连三地倒下。
这动静引得帐中更多人往外跑。
哭喊声、吼叫声不绝于耳,一时整个营地都乱了。
萧觉和他手下的兵士依然蛰伏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着。
直到吵闹归于寂静,第一批出帐的人全都倒地。
萧家军依然没有动。
他们还在等。
果然,过了一会儿,从南面更远处再次响起了动静。
萧觉这才一挥长枪,对手下兵士们发出战令。
胡人在河畔空旷之处露天聚居,又营帐众多,用离合香这种迷香,仅能辐射到一部分人。
更远处迷香被风吹散,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将士们需要真刀真枪拼杀、才能打败的敌人。
“杀!”
战鼓响起,萧家军将士们得了军令,瞬间从沉默幽灵变回了热血战士,向着那片敌人的营帐冲杀而去。
没被迷晕的胡人军士们还在忙着救火,突然感到地面震颤。
他们抬头再看,骑着战马如瀑而下的敌人,眼看着就要到眼前。
再去骑马已经来不及,胡人兵士仓促之际,只能取出不离身的弯刀和弓箭,硬着头皮上去与萧家军拼杀。
胡人善骑射,哪怕是仓促之中,箭雨依然有些杀伤力。
从坡上直冲而下的孟朝兵士,有十几人被迎面射落,掉下了马。
萧觉见此,双腿狠夹马腹,冲到阵前。
他仗着一身千丝金鳞甲刀枪不入,替最前头的一个年轻将士挡了一箭。
“伏低身子,小心飞箭!”
他高声呼喊着,纵马奔驰中,那柄红缨长枪虎虎生风,硬是舞出了一片枪网,将整片飞箭扫落。
被陛下护在身后、躲过一劫的那年轻士兵心头一热,喊了一声陛下,依言压低身子,继续向敌营冲去。
眨眼的工夫,萧家军就仿佛一柄锐不可当的尖刀,狠狠扎进入胡人军队阵营,搅起漫天血雨。
战马声啼,火光冲天,染红了整片陇江水。
……
远在京城的牙牙,已经好些天没有睡成懒觉了。
萧觉不在,她也不好让朝臣们空着肚子等她吃饭。
可放弃早餐是万万不能。
如此她便只能起得比平日更早,等吃饱喝足再上议政殿,听那些老东西叽里呱啦扯皮。
当然,好说话的皇帝不在,凶巴巴的皇后娘娘是不耐烦听这些文人掉书袋的。
在连着三日,分别表演了徒手碎瓷杯、飞锥射奏折等小技巧之后,这些文臣们终于学会了好好说话。
“禀皇后娘娘,《孟律》如今已按陛下和您的要求修订了第四版,如今只剩下五百条律令,删除了前朝的车裂、枭首示众和剥皮之刑。”
“除了谋反叛乱,皆无收族之罪。死刑留下了绞、斩,其余皆废除。流刑有三,分别是二千、二千五和三千里;徒刑设了五类,一年至三年不等。前朝牛翊提出的所有刑讯酷法,通通废除。”
这些天李宗禄被牙牙和文若两座大山压着。
是每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
他和手下谋士一起埋头书堆,把历朝历代的律法典籍都要翻烂了。
好不容易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把新律成稿拿出来上交。
结果皇后一眼就看出了他那些地方借鉴何处。
好么,兜头又骂了他一顿,说他照本宣科,抄都抄得不用心。
又让他再去查。
要查各地县志、要走访流民百姓,还要收集乡坊建议,责令他必拿出针对孟朝实际情况的律法不可。
李宗禄埋首故纸堆几十年,临到老了,还得被个小丫头指着鼻子教做学问。
偏偏,她说的还该死的有理有据!
本就熬夜熬秃了的李宗禄,捏着鼻子继续熬。
今天,终于熬出了这第四版。
此时他忐忑等待着娘娘一目十行、翻阅条陈册子,前所未有地怀念着温和宽仁的皇帝萧觉。
和动不动就搞武力威胁的皇后比起来,当初那些上朝听陛下吩咐的日子,那简直就是春风化雨、调养身心。
大概是上天也听到了他的心声,议政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报。
“报!前线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