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层染成暗金与绛紫交织的颜色，很快便被涌上来的青灰色夜幕吞噬。内门各峰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晚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穿过廊庑亭台，拂动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
周淮站在林清瑶居所外那片熟悉的幽静竹林小径上，没有立刻上前叩动那扇掩映在修竹后的院门。他换了身干净的青灰色便服，破损的丹房法衣已经处理掉，身上炸炉造成的些许外伤和内腑震荡，在丹药和《蕴神诀》的调理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冷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他是在收到林清瑶简洁的传音符后过来的。符上只写了“速来，有要事相告”七个字，字迹清隽，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周淮立刻意识到，林清瑶那边可能有了重要的发现。
他没有直接御器飞来，而是选择了步行，一方面是为了调息恢复，另一方面也是想借这段路程理清思绪，平复炸炉事件带来的余悸和杀意。墨渊的提醒犹在耳边，衣角那点来历不明的粉末他也暂时未动，只是以神识时刻留意着。此刻站在林清瑶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敛入眼底深处，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上的铜环。
叩门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院门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林清瑶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青丝如瀑，只是此刻脸上少了平日那份清冷出尘的淡然，眉尖微蹙，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以及一丝看到周淮后才略微松缓的急切。
“周淮，你来了。”她的声音比往常低柔，侧身让开，“快进来。”
周淮点点头，闪身而入。林清瑶迅速合拢院门，指尖光芒微闪，一道隔音与示警的简易禁制悄然布下。她的小院布置得清雅简朴，几丛修竹，一方石桌，两三个石凳，角落里种着些散发着宁静气息的灵草花草。此刻石桌上放着一壶清茶，两只白玉茶杯，茶水尚温，显然她已等候多时。
“你的伤……”林清瑶的目光落在周淮身上，仔细打量，眼中忧色未褪，“我听说了炼丹房的事。你……真的没事？”
“一点皮外伤，已经无碍了。”周淮摇摇头，在石凳上坐下，没有碰茶杯，直接看向林清瑶，“清瑶，你在传讯中说有要事？”
林清瑶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七分满的茶水。茶汤澄碧，热气袅袅，带着宁心静气的淡淡香气。她的动作从容，但周淮能看出她指尖一丝几乎不可察的紧绷。
“先喝口茶，定定神。”林清瑶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乎在组织语言。月光初升，淡淡的清辉洒落庭院，在她如玉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周淮没有催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润，带着一丝微苦的回甘，确实有安定心神的效用。
林清瑶终于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直视周淮，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周淮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
“首先是寒水涧那块灵石。”林清瑶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我托了家中一位在执事堂有旧交的长辈，暗中调阅了近三个月的矿脉产出和分配记录。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交叉比对了几处不太引人注意的支脉账目和护卫轮值记录后，发现确实有三批标注为‘品质不佳、用作阵法耗材’的原石，总计约两百余块，其最终流向记录模糊，经手人签字潦草，且与同期护卫队长日志记载的‘例行巡检无异常’存在时间上的细微矛盾。”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那位长辈又通过私人关系，询问了两位在寒水涧轮值过、现已调离的执事弟子。其中一人酒后失言，隐约透露，吴长老门下一位姓陈的心腹弟子，近半年曾以‘督查矿脉阵法损耗’为名，频繁出入寒水涧，且每次离开时，其随身储物袋都显得‘颇有分量’。时间点，与你那块灵石可能流出的时间段吻合。”
周淮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内部盗取，心腹经手，指向明确！
“至于吴长老本人，”林清瑶的秀眉蹙得更紧，“我动用了母亲家族在宗门内的一些暗线。这位吴长老，修为在筑基大圆满停滞已逾三十年，平日深居简出，在水云峰内权势不小，尤其掌管着几处收益不错的产业和部分弟子考评。他近期的异常，主要有两点。”
“其一，对外接触。他明面上与北面‘黑沼坊’的几个商会确有药材往来，但暗线回报，他近期曾三次秘密接触过一个代号‘影梭’的中间人，地点都在宗门势力范围外的隐秘据点。接触内容不详，但每次接触后不久，吴长老名下的某处隐秘账户，就会流出一笔数额不小的灵石。‘影梭’此人，据传背景复杂，与多个地下势力有染，其中就包括……‘暗影楼’的外围渠道。”
影梭！这与黑市情报吻合！周淮心中那条雇佣杀手的资金链条，变得更加清晰。
“其二，资源消耗。”林清瑶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吴长老近三个月，通过不同渠道，秘密采购了大量珍稀材料。其中大部分，经过丹道造诣不俗的暗线辨认，确认是炼制‘转魂丹’所需的关键辅药！而且采购量极大，远超个人修炼或普通研究所需！”
转魂丹！
周淮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名字从林清瑶口中清晰吐出，仍是心中一凛。这是一种被宗门明文列为禁忌的丹药，并非因其毒性或直接危害，而是其效用极其诡异偏门，且炼制过程往往涉及一些有伤天和的邪法。据零星记载，此丹似乎与神魂转移、夺舍续命之类的禁忌秘术有关联！
吴长老大量采购此丹辅药，意欲何为？难道他想炼制转魂丹？给谁用？自己？还是……
“这还不是全部。”林清瑶接下来的话，让周淮的背脊瞬间绷直，“在调查吴长老隐秘资金流向时，暗线偶然发现，约两个月前，有一笔来源不明、但数额巨大的灵石，从吴长老控制的某个隐秘渠道流出，最终流向……指向了玄镜师伯名下的一处不记名产业账户。虽然对方掩饰得极好，几乎抹平了痕迹，但资金流动的底层脉络，还是被追查到了一丝端倪。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段，玄镜师伯洞府所在的山峰，曾有极其隐晦的阴寒属性灵力波动传出，持续了数日，与吴长老主修的水系阴寒功法特性……有相似之处。”
嗡——
周淮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吴长老与玄镜真人之间有资金往来！而且是隐秘的、巨额的！时间点就在玄镜开始对他格外“关注”、赐下惑心石前后！结合玄镜洞府曾出现的、与吴长老功法相似的阴寒波动……
交易！他们之间果然存在不为人知的交易！
玄镜真人需要什么？吴长老又能提供什么？是转魂丹的丹方或炼制协助？还是其他与阴寒、神魂相关的禁忌之物？而吴长老从玄镜那里得到的巨额灵石，是否就是用来支付雇佣“暗影楼”杀手的资金？
一条条线索，如同散乱的珠子，被“玄镜与吴长老勾结”这个关键节点串联起来，瞬间形成了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大网！
周淮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茶杯，指节发白，温热的茶水微微晃动。
“还有，”林清瑶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眼中忧色更浓，但还是将最沉重的发现说了出来，“暗线在探查那笔资金时，极其冒险地触及了更深的层面。虽然没能查到交易的具体内容，但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传言和吴长老心腹弟子极其隐晦的交谈片段。综合判断，玄镜师伯与吴长老之间的交易，其核心……很可能就围绕着‘转魂丹’，或者与之相关的某种……神魂秘术。吴长老似乎在为玄镜师伯寻找或准备某种‘容器’或‘媒介’，而玄镜师伯支付的代价，除了灵石，可能还包括……对某些‘妨碍者’的默许甚至协助清除。”
容器？媒介？妨碍者？
周淮猛地抬头，眼中瞳孔骤缩！一个可怕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
玄镜真人寿元将尽，修为停滞，他如此急切地探究自己的秘密，赐下惑心石监视，是否……不仅仅是为了掌控一个有趣的弟子，而是有着更可怕的目的？比如，看中了自己因为“心念”之力而可能异于常人的神魂特质，或者是快速提升的修为潜力，想要将自己作为“转魂丹”或某种夺舍秘术的……“容器”？
而吴长老，就是帮他准备“容器”、处理“妨碍者”（比如可能追查此事的自己）的帮凶！所以才有暗影楼的刺杀，所以才有炼丹房精心策划的炸炉！
怪不得玄镜对自己的“机缘”和“秘密”如此执着！怪不得他明知惑心石失效后反应如此阴沉！怪不得吴长老要如此不顾一切地除掉自己！
自己不仅仅是被排挤、被嫉妒的对象，更可能是一件被预定好的“材料”！一块妨碍了某个恐怖计划的“绊脚石”！
“嘶——”
周淮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即便以他如今的心性，想到这种可能性，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周淮！”林清瑶见他脸色剧变，气息不稳，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按住他放在石桌上的手背。她的手指微凉，却带着真实的关切和焦急，“你怎么样？这只是基于线索的推测，未必就是真相！也许我们想错了……”
周淮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微凉的手指，触感细腻，却让他冰冷的掌心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暖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呼吸了几次，胸腔内翻腾的惊骇与杀意被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只是那深处，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不，清瑶。”他声音沙哑，却异常肯定，“你的发现，很可能就是真相。至少，是接近真相的核心部分。”
他将炸炉的细节、墨渊的提醒、顾知白的暗示、以及自己之前所有的疑虑，快速而清晰地串联起来讲给林清瑶听。
林清瑶听着，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按住周淮手背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没想到，情况竟然恶劣到了如此地步！不仅仅是外部的暗杀，更有来自师尊的、如此可怕的图谋！
“你……你必须立刻离开！”林清瑶失声道，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不能再等了！玄镜师伯……他若真有此意，你在宗门内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炼丹房的炸炉只是开始！”
“我知道。”周淮重重地点头，眼神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我已经决定了。北冥，我必须去。而且，要尽快。”
他看向林清瑶，看着她为自己担忧而苍白的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温暖，有歉疚，也有不舍。
“清瑶，谢谢你。这些信息，对我至关重要。”他诚恳道，“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还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林清瑶摇了摇头，抽回手，却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巴掌大小的锦囊推到周淮面前：“别说这些。这里面是我能筹集到的一些灵石、丹药和两张保命符箓，你带上。北冥苦寒危险，万事小心。”
她顿了顿，美眸凝视着周淮，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会在宗门内，继续留意他们的动向。若有新的变化，会想办法通知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周淮看着那只锦囊，又看向林清瑶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情意，喉头微微有些发堵。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锦囊郑重收起。
“我会的。”他承诺道，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两人身上。竹影婆娑，夜风微凉。这一刻，无需再多言语。
周淮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前路，也更加凶险莫测。
但有了这份清晰的认知，有了林清瑶的支持，他心中那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彷徨，彻底消散。
北冥之行，已不仅仅是为了避祸和寻求机缘。
更是一场生死时速的逃亡，一场逆转命运的抗争！
他站起身，对林清瑶深深一揖。
“保重。”
“保重。”
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作别，一个转身走向更深沉的夜色，一个倚门目送，直至那背影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夜空之上，星辰晦暗，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