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衙门前,喧嚣的人声车马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李二狗(化名李文)捏着那张还带着墨香、却已浸透了他手汗的伪造“南阳府学附生李文”照身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薄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钧。他身后,疤眼和泥鳅两个心腹,各自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是整整五百两雪花官银。银锭冰冷的棱角透过粗糙的布面硌着他们的脊梁,那份沉重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头发慌,脊背僵直。
牙行胡三爷,一个脑门油亮、胖得几乎看不见脖子的人物,那双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早就像钩子似的,在疤眼和泥鳅背后的褡裢上刮了不下十遍。此刻,他堆起满脸黏腻得能滴下二两猪油的笑容,引着李二狗往西街更深处的巷子里钻。巷子两侧是高耸的青砖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碎片,空气里弥漫着阴沟的馊味和陈旧木料的腐朽气息。
“李相公放宽心!”胡三爷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弄里带着回响,显得格外油腻,“府衙吏房王典吏,那可是小老儿过命的交情!您这‘附生’的底子,补个实缺,包在老汉身上!只是嘛……”他脚步微顿,搓着肥短的手指,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露出几颗黄牙,“这关节层层,香火钱、茶水费、笔墨孝敬,哪一处短了银子,那门槛儿它可迈不过去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呐!”
李二狗脸上立刻挤出十二分的谄媚,腰弯得恰到好处,几乎成了一张弓:“全凭三爷提点!该使的银子,小的绝不含糊!只求三爷在王典吏跟前美言几句,能谋个……咳,能听点风声、沾点边儿的差事就成!小的初来乍到,全仰仗三爷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眼风却像泥鳅一样滑过巷子尽头。那里,南阳府衙的青砖黑瓦、石狮子把门的威严景象撞入眼帘。朱漆大门半开,露出里面影壁一角狰狞的狴犴浮雕,几个穿着皂青色隶服的身影在门内晃过,步履拖沓,眼神冷漠。一股衙门特有的、混合了陈旧纸张、劣质墨汁、隐隐霉味和权力森冷的独特气息,仿佛无形的寒流,顺着巷子扑面而来,让李二狗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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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吏房签押房。
光线被厚重的窗纸滤得昏暗不堪,一股陈年墨臭、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烟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老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吏房典吏王德贵,一个五十许岁的干瘪老头,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半旧青色直裰,正眯缝着眼,就着窗棂透进的一缕微弱天光,慢条斯理地用一柄精巧的小银刀,极其专注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污垢。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细致。
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把李二狗双手奉上、还带着体温的“李文”照身帖,像丢垃圾似的,用两根枯瘦的手指夹着,随意地往油腻腻的桌角一撇。纸张滑落,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附生?”王德贵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那声音又尖又细,如同锈蚀的刀片在粗陶上反复刮擦,听得人头皮发麻,“这年景,举人老爷补个实缺都得在京城吏部衙门外面排队候缺候到猴年马月!你这区区一个府学附生……”他总算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发黄的眼珠,像两颗浸泡在污水里的玻璃球,在李二狗身上那件崭新的、却因紧张而显得僵硬的细布长衫上滚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旁边疤眼和泥鳅紧紧护着的、鼓鼓囊囊的褡裢上。他那张干瘪如核桃皮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的黑牙,“想进衙门听差,替朝廷分忧?心是好的,可也得看造化,看机缘,更要看……心诚不诚呐!诚心,才能感动上苍,打通关节嘛!”
李二狗心领神会,那“心诚”二字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他立刻朝疤眼使了个眼色。疤眼绷着脸,腮帮子咬得死紧,解开褡裢一角,刺目的白花花银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角落。他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捧出三锭足色五十两的官铸大元宝。银子沉重的质感在手中沉甸甸的,他轻轻地将它们放在王典吏面前那方污迹斑斑、墨迹干涸龟裂的砚台旁。“咚、咚、咚”,三声沉闷的轻响,在这死寂得只剩下剔指甲声的签押房里,如同擂鼓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德贵剔指甲的动作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眼皮依旧耷拉着,仿佛那桌上放着的不是一百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而是三块随处可见的石头。他慢悠悠地端起手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茶碗,碗沿积着一圈深褐色的茶垢。他啜了一口寡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茶沫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拖着长腔,如同老旧的纺车般吱呀作响:“唔……南阳府嘛,眼下倒真有个缺儿。户科管库大使手底下,缺个跑腿的书办,专司核对南阳府左近几个卫所递上来的粮秣支用册子……听着琐碎,整日与灰尘账册为伍,胜在清闲,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消息嘛……”他放下茶碗,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也还算灵通,经手的东西,总能知道点门道。”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不过嘛,盯着这差事的人可不少,僧多粥少啊。咱家也得上下打点,堵住那悠悠众口,这其中的难处……”
李二狗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暗骂这老狐狸简直贪得无厌,那敲桌子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他脸上却瞬间堆满了感激涕零,腰弯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膝盖:“王老爷恩典!天大的恩典!小的明白!明白!”他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鼓起,再次朝疤眼狠狠点了点头。疤眼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和愤懑,深吸一口气,再次解开褡裢。这次,他捧出了整整四锭大元宝!二百两白银堆叠在桌上,那耀眼的白光几乎将王德贵那张枯槁的老脸都映得有了几分活气,皱纹仿佛都舒展了些许。
王德贵浑浊的眼珠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隐蔽的满意之色,快得如同错觉。他慢吞吞地拉开桌下一个抽屉,里面散乱地放着些杂物和几枚铜钱。他枯瘦的手掌一扫,动作却异常麻利,将那七锭银子“稀里哗啦”地扫了进去,银锭碰撞发出令人牙酸又肉痛的清脆声响。“嗯,还算懂事。”他鼻腔里哼出几个字,像是对着空气说话,“回去等信儿吧,三日内,自有消息。”他挥了挥那只刚抓过银子的手,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垢,“胡三,送客。”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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