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如墨。风在废弃的旧水渠上方尖啸而过,卷起腐烂枝叶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起初稀疏,瞬间便连成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衣领,激得人一哆嗦。孙铁骨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紧贴着水渠内壁湿滑的烂泥,任由雨水冲刷。他身后,四十九个同样裹在深色破布里的汉子,如同从泥沼里爬出的鬼魅,无声地潜伏在及膝深、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雨水打在他们脸上,模糊了视线,却洗不去眼中冰冷的专注。
疤眼的身影在风雨中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无声地滑到孙铁骨身边,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疤痕流淌。“孙头领,时辰到!狗洞已通,锁已开!”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雨吞没,手指向水渠壁一处被茂密藤蔓和野草严密覆盖的地方。
孙铁骨无声点头,一挥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两个最精瘦的汉子如同壁虎般贴了上去,手中锋利的短刀飞快地切割着坚韧的藤蔓。泥水四溅,很快,一个仅容一人勉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散发出浓烈的霉烂气息和泥土的腥气。泥鳅像条滑溜的泥鳅,第一个钻了进去,片刻后,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如同夜枭般的短促鸣叫——安全!
孙铁骨毫不犹豫,矮身钻入狗洞。洞口狭窄低矮,冰冷的石壁摩擦着肩膀,浓烈的霉味几乎令人窒息。他手脚并用,在逼仄湿滑的通道里快速爬行,身后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鱼贯而入。五十条身影,如同缓慢注入洞口的墨汁。
通道尽头,是常平仓后墙根下的泥泞空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霉烂谷物气味。泥鳅已打开偏仓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如同发酵多年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偏仓内,小山般的麻袋堆积着,许多表面发黑板结,渗出黄绿色的霉斑。
“快!分三组!”孙铁骨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声音被雨声盖过,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队员耳中,“一组替换!二组包裹!三组警戒、搬运!”
命令一下,五十人立刻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运转起来。一组十余人扑向门口霉烂最甚的麻袋,解开袋口,将散发着更浓烈恶臭的“替换粮”飞快倾入、盖好、堆回。二组二十余人则扑向深处那些相对完好的麻袋,用浸透桐油的厚实油布飞快包裹、捆扎!沉甸甸的粮包被迅速传递到洞口。三组剩余的十余人则分散在偏仓门口、通道和水渠洞口附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风雨中的黑暗,同时负责将包裹好的粮包迅速拖出水渠,扛向临时地窖。
泥鳅守在洞口内侧,一边清点着递出来的包裹数量,一边低声催促:“动作快!后面跟上!”
水渠里,扛粮的汉子闷哼着将百斤重担压上肩头,腰深深弯下,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渠底的烂泥。风雨无情地抽打,闪电瞬间照亮一张张沾满泥水、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通往临时地窖的短途,因人数增加而效率提升,但泥泞和负重依旧让每一次往返都耗尽力气。涵洞里的粮堆在缓慢而艰难地增高,第一批二十包很快藏好。
“歇半柱香!轮换!”孙铁骨的声音再次响起。汉子们靠在冰冷的石壁或粮袋上喘息,贪婪地吞咽着湿冷的空气,冰冷的湿衣紧贴皮肤,寒意刺骨。短暂的休息后,下一轮替换、包裹、搬运再次开始。蚂蚁搬家,却是一群沉默而高效的兵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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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户科库房,烛火昏黄。李二狗坐在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后,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他看似专注,耳朵却竖得像兔子,捕捉着库房深处通向常平仓的每一点动静。雨声敲打屋顶,如同敲打着他紧绷的心弦。
突然!角门方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灯笼光影!两个仓丁压低嗓门的抱怨清晰可闻:
“妈的,这鬼天气,还要巡夜!”
“少啰嗦!钱大使吩咐了,这几日府尊大人可能查仓,都打起精神!特别是后仓那些陈谷子……”
李二狗心脏骤停!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猛地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破木凳,发出“哐当”巨响!
“谁?!”厉喝声和灯笼光快速逼近!
李二狗脸上瞬间堆满市侩惶恐的假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身体巧妙地挡住通往偏仓的过道:“哎哟!是赵哥、王哥啊!这大雨天的,辛苦辛苦!是我,李文!这不,上头催得紧,核旧账核得头昏眼花,不小心碰倒了凳子……”说话间,两小块碎银子已隐蔽地塞进当先仓丁手里,“两位哥哥巡夜辛苦,这点小意思,买壶热酒驱驱寒气!”
姓赵的仓丁捏着银子,看清是李书办,脸色顿缓,甚至带上笑意:“原来是李书办!这么晚还熬着?辛苦辛苦!”他掂量着银子,“后仓?嗨!钱大使瞎紧张!那堆烂谷子,耗子都不稀罕!鬼影子都没一个!我们应付下差事就走!”
另一仓丁也附和:“就是!雨这么大,巡个屁!李书办您忙,我们回值房躲雨了!”得了好处,又认定霉烂后仓无人问津,两人顿时失了巡查心思。
“哎哎,两位哥哥慢走!改日小弟做东!”李二狗点头哈腰送走两人,后背重重靠在冰冷墙壁上,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冷汗湿透里衣。侧耳倾听,库房深处死寂,唯有窗外风雨狂啸。危机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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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外围,接应点。
狂风暴雨肆虐山林,枝叶狂舞,鬼哭狼嚎。王二牛矗立在山岩下,任凭雨水冲刷,目光死死锁住下方风雨弥漫的隐蔽山径。他身后,两百名精挑的新兵营汉子,牵着近百匹驮马,推着数十辆特制的加宽独轮车,挤在临时搭建的、被风雨吹打得摇摇欲坠的雨棚下。人人湿透,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冻得牙关磕碰,肌肉僵硬,却无一人抱怨。空气里是湿冷的泥土、马膻味和紧绷的气息。与之前不同的是,在雨棚深处,整齐地码放着几大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那是之前缴获的官军号衣和甲胄的一部分。
“来了!孙头领的人!”哨探低呼。
十几个佝偻着腰、背负巨大油布包裹的身影,如同泥沼中跋涉的困兽,艰难出现在山径上!正是孙铁骨派出的第一波运粮队!他们疲惫至极,每一步都深陷泥泞,身体被粮包压弯。
“接应!”王二牛低吼,第一个冲下。两百人立刻有序动了起来!牵马的,推车的,迎向运粮队员。
交接在风雨中沉默进行。运粮汉子瘫倒,被搀扶进棚,接过热水干粮。油布包裹解开,露出金灿灿的粟米,随即装入涂桐油的厚麻袋扎紧。王二牛没有立刻分装小队运走,而是指挥队员将所有运抵的粮食迅速集中到接应点中心区域,由专人看管计数。
时间在风雨中艰难流逝。山路已成泥潭。孙铁骨的第二波、第三波……运粮队陆续抵达,每次带来二十至三十石粮食。交接、集中、计数,在沉默高效与极度疲惫中循环。随着粮食不断运抵,接应点中心的粮堆如同小山般隆起,覆盖着层层油布。
“头儿!后面…有动静!”断后哨兵突然钻出,指向山下官道方向。风雨声中,隐约有马蹄踏泥声!
王二牛心一沉!手势打出!整个接应点瞬间凝固!所有人屏息,紧贴山壁或伏倒泥中,惊恐目光投向下方雨幕笼罩的官道。
马蹄声清晰起来!约四五骑!速度颇快!踏泥声在雨夜中格外刺耳!王二牛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马蹄声在接应点下方不远处似乎停顿!隐约对话传来:
“……落石堵了前路!绕过去!”
“晦气!这鬼天气……”
随即,马蹄声转向,沿着官道另一侧,迅速远去,消失在风雨中。
虚惊一场!是绕路的巡兵!王二牛缓缓松手,掌心全是冷汗。“继续!动作再快点!”队伍再次在风雨泥泞中艰难运作。
就在又一波运粮队抵达,队员们忙着交接时,侧上方山崖因雨水浸泡,突然松动,几块脸盆大的石头裹挟着泥浆轰隆隆滚下!虽未直接砸中人马,但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泥石惊了靠近崖边的几匹驮马!马儿希律律惊嘶,猛地扬蹄挣扎!牵马的几个新兵猝不及防,被缰绳带倒,滚在泥里!粮堆附近的秩序出现短暂混乱。
“稳住马!护住粮!”王二牛厉喝,一个箭步冲向最惊惶的一匹马,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笼头,全身力量下压!几个反应快的老兄弟也扑上去合力按住其他惊马。混乱只持续了短短十几息,马匹被强行安抚下来,粮食无损。但牵马的新兵惊魂未定,其中一个扭伤了脚踝。
“换人牵马!受伤的扶下去包扎!”王二牛声音冷硬,迅速处理,“其他人,继续干活!快!”小小的骚动被迅速压下,队伍再次恢复高效运转,只是气氛更显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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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呈现出压抑的铅灰,风雨势头稍减但未停。孙铁骨亲自带着最后一批队员和最后三十石粮食,步履沉重地抵达了接应点。他浑身泥浆,几乎辨不出面目,唯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锐利依旧。王二牛迎上,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三百石粮食,如同小山般堆积在接应点中心,覆盖着油布。
“三百石整!一粒不少!”王二牛嘶哑地报出数字,声音带着巨石落地的激动。
孙铁骨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回应:“好!”
王二牛不再耽搁,猛地转身,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全体听令!换装!准备出发!”
随着命令,雨棚深处包裹的油布被迅速掀开。官军号衣、皮甲、头盔被分发下去!队员们压抑着兴奋,迅速脱下湿透的破烂外衣,换上代表着官家身份的衣甲。虽然不少人穿着略显宽大或紧绷,但在昏暗的雨幕下,足以乱真。很快,一支两百余人的“官军”押运队伍赫然成型!一部分人穿戴整齐,手持长矛或腰挎长刀,神色肃穆,扮演押运官兵;另一部分人则作为“民夫”,负责牵引驮马、推拉满载粮食的独轮车。粮车和驮马上的粮食也都用统一的、印有模糊官印的油布覆盖捆扎。
“记住!我们是南阳府衙派往北面军前输粮的民壮和护兵!路上遇到盘查,少说话,由领头的应付!”孙铁骨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而兴奋的脸,“二牛兄弟,委屈你暂时当个队正。”
王二牛咧嘴一笑,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浆:“成!这身皮穿着,走路都轻快些!”
“出发!走官道!”孙铁骨一声令下。
伪装成官军的庞大队伍,不再钻山沟,而是转向山下那条泥泞但宽阔的官道!驮马和独轮车在相对平坦的官道上行进,速度比崎岖山路快了许多,也省力了许多。虽然风雨依旧,道路泥泞,但队伍整体行进的气势和效率与之前在山林中潜行不可同日而语。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水,发出规律的声响。扮演官兵的队员努力挺直腰板,模仿着记忆中官军的姿态。扮演民夫的则低头推车牵马,沉默赶路。
王二牛和孙铁骨走在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混在“官兵”队列里。两人都穿着低阶军官的号衣。王二牛低声对孙铁骨道:“这身皮是管用。只要不遇到熟人或者太较真的关卡,应该能省去不少麻烦。”
孙铁骨点点头,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雨幕中模糊的前路:“但愿一路顺风。这三百石粮,总算看到寨子的影了。”
庞大的“官军”运粮队伍,在铅灰色的晨光与连绵的风雨中,沿着泥泞的官道,朝着伏牛山的方向,迤逦而去。沉重的粮车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辙印,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填满。三百石救命的粮食,披上了一层官家的外衣,踏上了最后一段,也是最“光明正大”却又暗藏未知风险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