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衙户科库房。空气依旧粘稠,混杂着陈年账册的霉味、墨锭的酸涩,以及无处不在的灰尘。李二狗——李文——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摞关于“崇祯十三年六月南阳府常平仓各仓廪损耗核销”的副档。粗硬的吏服摩擦着肋下早已愈合的旧伤疤,带来一丝熟悉的滞涩感。他动作沉稳,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谦卑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松弛。
疤眼和泥鳅在南阳城西贫民窟深处重新安顿下来,像两枚沉入泥塘的石子,悄无声息。胡三那根毒刺被彻底拔除,永顺铺孙掌柜的隐患也暂时消除。三百石粮食如同及时雨,解了山寨的燃眉之急。压在李二狗心口那块名为“粮荒”的巨石,总算挪开了。他如今只需继续扮演好这个谨小慎微、手脚勤快的“李书办”,在南阳府衙这潭深水里,当好那枚最不起眼、也最关键的钉子。
库房深处,钱大使那扇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钱胖子裹着那件万年不变的油腻棉袍,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他剔着牙,踱到李二狗桌边,浑浊发黄的眼珠扫过桌上摊开的损耗核销册,又瞟了瞟李二狗那张恭敬的脸。
“李书办啊,”钱胖子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却刻意压低了几分,“府衙那边传出风声了,府尊大人…过些日子要亲自清点常平仓存粮,尤其是那些积年的陈仓。”
李二狗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腰弯得更低:“啊?府尊大人要亲自查仓?这…这可是大事!钱大使您放心,小的经手的账目,保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表忠心的急切。
“哼,清楚明白?”钱胖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更深的心照不宣。他肥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本核销册,指甲缝里满是油垢,“这世上的账啊,太清楚了反而不好。府尊大人日理万机,要的是个‘明白’,是个‘放心’,懂不懂?”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股令人作呕的口气,“那些陈年烂谷子,堆在库里也是祸害,报个‘霉变’、‘鼠耗’,该损耗的损耗,该核销的核销…把烂账抹平了,变成一笔笔‘明白’的好账,这才是本事!府尊大人要看的,就是这个‘明白’!”
李二狗心中雪亮。这老狐狸是在点他,也是在警告他!钱胖子自己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堆烂账,用“霉变”“鼠耗”的幌子不知道中饱私囊了多少!他怕府尊查仓查得太细,把他那些勾当也翻出来!所以特意来“嘱咐”自己这个经手具体账目的小书办,务必把账面上的“损耗”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让府尊大人“放心”地看到他想看到的“明白”结果。
“钱大使金玉良言!小的茅塞顿开!”李二狗脸上瞬间堆满恍然大悟和无比感激的神情,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小的明白!保证把账目做得妥妥帖帖!让府尊大人一看就‘明白’,就‘放心’!绝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他拍着胸脯保证,将一个唯上命是从、急于表现的小吏演得淋漓尽致。
钱胖子对李二狗的态度很是满意,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油腻的手感让李二狗差点没绷住:“嗯,孺子可教!好好干!这库房的灰啊,以后还得靠你多抹抹。” 说完,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又踱回了自己那间充满食物香气的小屋。
钱胖子刚关上门,库房外甬道里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更夫短褂、满脸风霜的汉子佝偻着腰,正是黑风寨在南阳的联络人之一,如同寻常来送炭火的杂役,飞快地将一个不起眼的、沾着煤灰的粗布小包塞到李二狗桌下的破竹筐里,动作快得如同幻觉。同时,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飘入李二狗耳中:“山里来信,风紧,暂歇。”
李二狗心脏猛地一缩!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微微发凉。他佯装整理筐里的废纸,迅速将那小布包摸出藏进袖袋。山里来的警告!让他低调行事,不要露馅!结合钱胖子刚才的“嘱咐”……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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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府衙,后堂书房。
南阳知府郑元勋端坐在紫檀官帽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眉头微蹙。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是簇新的四品云雁补子绯袍,透着文官的清贵与威严。但此刻,他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下首,肃立着一名风尘仆仆、穿着襄城伯府家丁服饰的精悍汉子。此人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倨傲:“府尊大人,此乃我家伯爷亲笔手书。伯爷言道,据可靠线报,盘踞伏牛山之悍匪陈远部,近日从南阳府方向获取大批粮秣,数量恐不下数百石!此獠凶顽,屡破州县,袭扰襄城,杀伤官军甚众!伯爷奉旨返京前,特命小人将此情急报府尊,请府尊务必彻查粮源,断其根基!若有通匪资敌者,严惩不贷!襄城安危,乃至豫南剿匪大局,皆系于此!”
郑元勋接过信函,并未立刻拆看,只是随手放在一旁的红木茶几上,玉如意在掌心轻轻摩挲。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腻烦。又是这个襄城伯李国桢!剿匪不力,还闹出襄城那么大的乱子,如今拍拍屁股回京了,倒把手伸到他南阳府的地界来指手画脚!什么“可靠线报”?分明是李国桢自己吃了亏,想借他南阳府的手来找回场子,顺便把粮秣亏空的锅也甩过来!还“奉旨返京”?不过是京营那边催得紧罢了!
“贵使一路辛苦。”郑元勋的声音平和,带着文官特有的矜持,“襄城伯心系剿匪,本府感佩。南阳府境内粮秣转运、仓储管理,自有法度章程。本府近日也正欲着手清查常平仓等各处存粮,以应左帅大军就食之需,并防硕鼠蛀虫。贵使回报伯爷,南阳之事,本府自有主张,定当严查不法,断不容匪类猖獗。”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没驳李国桢的面子,又明确划清了界限——南阳的事,我郑元勋自己会管,轮不到你襄城伯远程指挥!那襄城伯府的家丁也听出了话外之音,脸上倨傲之色稍敛,抱拳道:“府尊大人明鉴!小人定将大人之意转达伯爷!”
待那家丁退下,郑元勋的脸色才彻底沉了下来。他拿起李国桢的信,并未拆看,只是冷笑一声,随手丢在案头堆积的公文里。李国桢想借刀杀人,他郑元勋岂是那么好利用的?不过…陈远这伙流寇竟真能从南阳弄到大批粮食?这倒是个值得警惕的信号!他本就打算借左良玉大军催粮的由头,好好梳理一下府库,尤其是常平仓那些陈年烂账,看看底下人到底贪墨了多少!如今正好,借着李国桢送来的这个由头,名正言顺地严查!既能敲打那些蠹虫,又能堵住李国桢的嘴,更重要的是,若真能挖出给陈远供粮的内鬼…这岂非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来人!”郑元勋沉声道。
“老爷。”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应声而入。
“传本府令!”郑元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日后,本府亲自前往常平仓清点存粮!着户房、仓大使钱德禄等人随行!令守备营调一哨兵丁护卫!此次清点,务求彻底!凡账实不符、损耗异常者,无论牵涉何人,严查到底!”
“是!老爷!”师爷领命而去。
郑元勋重新拿起那柄玉如意,在掌心缓缓摩挲,眼神深邃。常平仓…这潭水,是该好好搅一搅了。无论里面藏着的是硕鼠,还是通匪的鬼影…这一次,都别想轻易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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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内,李二狗已经回到了自己那张破木桌前。他袖袋里藏着那封来自山寨的警告信,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布包的粗糙。钱胖子的“嘱咐”犹在耳边,府尊要亲自查仓的消息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缓缓翻开桌上那本“常平仓损耗核销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霉变”、“鼠耗”、“仓储折损”的条目。每一个条目后面,都隐藏着巨大的窟窿和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他之前为那三百石粮食所做的“铺垫”,此刻在即将到来的府尊亲自查仓面前,显得如此脆弱!钱胖子想让他把账抹平,把烂账变“好账”…可府尊带着兵丁亲自来,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万一哪个环节被捅破…他李二狗首当其冲!南阳的线,甚至整个“仓廪鬼影”的秘密,都可能暴露!
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李二狗的后背。他仿佛看到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襄城伯李国桢、南阳知府郑元勋、以及常平仓那些贪婪的蠹虫三个方向,同时向着他,向着黑风寨在南阳的根基,悄然收紧。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在粗糙的纸张上缓缓移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风紧?那就更要稳住!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