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尊大人!这…这也太多了!”
“我等刚遭大劫,元气大伤,哪来这许多钱粮?”
“是啊!这缺口…未免太大!”
眼看众人又要推诿,一直侍立在郑元勋身侧的师爷,再次轻咳一声,上前一步。他脸上带着和煦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对着众家主团团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老爷,诸位东翁!请听小人一言!稍安勿躁!”
他环视众人,语重心长:“府尊大人报此数目,绝非虚言!李总兵麾下数千虎贲,人吃马嚼,每日耗费几何?箭矢火药,刀枪损耗,又需几何?此乃实打实的军国大事,岂敢儿戏?府尊大人所言缺口,已是精打细算后的底线!”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恳切:“诸位老爷的损失,府尊大人感同身受!恨不得立刻将那陈远千刀万剐!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无充足粮饷器械支撑,大军如何能奋勇杀敌?若因粮饷不足,导致剿匪失利,甚至官军败退…诸位老爷试想,那黑风贼经此一役,气焰将何等嚣张?他们尝到了甜头,岂会就此罢手?今日遭劫的是周、王、刘三家,焉知他日不会轮到我等在座每一位?”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针,刺中了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是啊,官军要是败了,或者因为缺粮饷干脆磨洋工,那黑风寨缓过气来,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师爷察言观色,见众人脸上怒色稍减,惧意渐生,立刻趁热打铁,语气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重:“诸位老爷!破财消灾,保境安民!今日所出之钱粮,非是为官府,非是为李总兵,实则是为了诸位自身的身家性命,为了南阳府千千万万仰赖诸位庇护的乡梓父老啊!府尊大人殚精竭虑,已为大军开拔筹措了大半所需,如今只差这临门一脚!只要粮饷充足,李总兵大军必能雷霆出击,犁庭扫穴!届时黑风寨覆灭,匪首授首,南阳重归安宁,诸位老爷的产业方能永保安泰!孰轻孰重,还望诸位老爷三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若因粮饷不足,贻误战机,致使匪患难平…福王千岁震怒之下,朝廷追责下来…莫说府尊大人难辞其咎,便是诸位老爷…恐怕也难逃一个‘坐视王事、吝啬误国’的干系啊!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些许钱粮能打发的了!”
最后这句“坐视王事、吝啬误国”的帽子扣下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福王的怒火、朝廷的追责…这可比黑风寨的刀子更可怕!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众家主脸色变幻不定,愤怒、恐惧、不甘、算计…种种情绪交织。周老太爷闭着眼,胸口起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认命的狠厉。他沙哑着嗓子,看向郑元勋:“府尊大人,缺口…缺口数目实在太大。我等虽有心报效,然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尤其遭此劫难之后…可否…容我等私下商议片刻?”
“自然!自然!” 郑元勋立刻点头,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事关重大,诸位乡贤自当商议周全。本府在此静候佳音。” 他巴不得他们自己商量出一个总数,省得他一个个去磨。
几位核心的家主——周老太爷、王胖子、刘炳文以及那位赵姓家主,还有另外两三位实力最强的盐商粮商,凑到了花厅一角,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商议起来。
“三万多两银子,五千石粮…这简直是剜心割肉啊!” 王胖子哭丧着脸。
“府尊报的数目,定有虚头!” 赵家主低声道,眼中精光闪烁,“但…福王的压力也是实打实的。我看,我们几家凑个总数,能堵上大半缺口,让府尊能对李永福有个交代,大军能动起来就行!”
“对!先解燃眉之急!” 刘炳文咬牙道,“具体各家出多少,按各家田产、商铺规模,还有…昨夜损失情况来定!损失大的,酌情少出点!”
“周老德高望重,您看…” 众人看向周老太爷。
周老太爷沉吟片刻,低声道:“府尊说缺口银三万两,粮五千石。我看,我们几家合力,能凑出银两万五千两,粮四千石,已属不易!再多,真是伤筋动骨了!至于火药箭矢,各家库房若有富余,也凑些出来。总要让府尊有台阶下,让大军能动起来!” 他报出的这个数目,既远高于昨日的象征性认捐,又低于郑元勋虚报的缺口,是他估算中郑元勋能接受的底线。
众人快速盘算着自家的承受能力,低声讨价还价片刻,最终达成了共识。
周老太爷作为代表,走回堂中,对着郑元勋深深一揖:“府尊大人!经我等商议,深知剿匪事大,关乎阖府安危。我等愿再尽绵薄之力!周家认捐银四千两!粮六百石!”
王胖子肉痛地嘴角抽搐:“王家…认捐银三千五百两!粮五百石!”
刘炳文沉声道:“刘家认捐银三千两!粮四百石!另加精铁八百斤,硝石三百斤!” 他家有矿,物资上可以多出点。
其他几位实力雄厚的家主也纷纷认捐:
“赵家捐银两千两!粮三百石!”
“李家(盐商)捐银三千两!粮四百石!”
“孙家(粮商)捐银两千五百两!粮六百石!”
剩下几位稍逊一筹的家主,也咬着牙报出了几百两银子、百十石粮食的数目。
总数很快汇集到师爷手中的纸上:白银两万六千余两,粮食四千三百余石,外加精铁、硝石等物资若干。虽然离郑元勋报出的“缺口”仍有差距,但已是南阳府这些士绅在遭劫后短时间内能挤出来的极限,远超过李永福实际需求的底线!
郑元勋看着清单,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狂喜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压激动,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涕零”的颤抖:“诸位乡贤深明大义!急公好义!本府代南阳黎庶,代即将出征的将士们,谢过诸位!请诸位放心!粮饷一到,大军即刻开拔!本府在此立誓,不踏平黑风寨,不擒杀陈远,誓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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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开封府,河南总兵行辕。
李永福拿着南阳府快马送来的最新粮饷清单和郑元勋言辞恳切、保证后续还将竭力筹措的信函,仔细看了两遍。清单上的数目,白银两万六千两,粮四千三百石,比他狮子大开口要求的缩水了不少,但也远超他最初的预期。特别是看到“已解运鲁山大营粮三千石、银一万五千两先行,余下分批速至”的字样时,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哼,郑元勋这老狐狸,到底还是被他榨出油水来了。” 李永福将清单丢给赵师爷,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冷笑,“虽然比报上去的少了不少,但这老小子能在短短数日,尤其是在那些大户刚被抢过之后,还掏出两万六千两现银和四千多石粮,估计也快把他和那些士绅的骨髓油都榨干了。这些,足够支撑我军深入伏牛山,打一场硬仗了!”
赵师爷飞快地扫过清单,捻须笑道:“大帅明鉴。郑知府此番当真是出了血本。有此粮饷打底,五千对两千,装备精良,以逸待劳…此战,优势在我!只要拿下黑风寨,夺回福王贡品,献上贼酋陈远首级,大帅便是首功!届时,福王千岁满意,朝廷必有厚赏!些许粮饷差额,又算得了什么?”
李永福走到巨大的河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伏牛山的位置,眼中寒光闪烁:“不错!陈远小贼,不过是我李永福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传令!”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命贺彪为先锋,率本部一千精兵,并马军二百,即刻开拔,进驻襄城!接管城防,清剿周边,建立前哨,为大军囤积粮草!着襄城县令全力配合,若有怠慢,军法从事!”
“命中军参将张勇,统领步卒主力三千,携大小佛郎机炮十门,随后出发,于鲁山大营集结!”
“命后军押运粮草辎重,务必确保粮道安全!”
“三日后,本帅亲临鲁山,誓师进剿!此番,定要犁庭扫穴,将黑风寨从伏牛山中,彻底抹去!”
“末将遵命!” 帐下诸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随着一道道军令发出,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隆隆启动。粮草辎重装车,兵刃铠甲擦亮,战马嘶鸣。开封大营的士兵们脸上带着对军饷的期盼和对战功的渴望,开始集结。一股肃杀的铁血之气,如同无形的乌云,开始向西南方向的伏牛山,沉沉压去。
襄城县令王有财接到六百里加急军令时,手都在抖。看着“全力配合”、“军法从事”的字眼,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位在伏牛山吃过亏、憋着一肚子火的贺彪将军那阴沉的脸色。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衙役民壮,清空仓库,准备迎接这支即将带来血雨腥风的“王师”。小小的襄城,瞬间被战争的阴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