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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带着深春的料峭寒意。蜿蜒陡峭的山道上,只有几支松明火把在艰难地劈开黑暗,映照出一行人沉默而疲惫的身影。王二牛走在最前,神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踏在崎岖的石阶上。他身后,扮作管家的手下牵着一匹驮马,长随殿后。中间,则是背着沉重工具包裹的张铁臂师徒和三名木匠。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清冷潮湿,松涛声也愈发清晰。张铁臂紧抿着嘴唇,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密的林影。脚下的路早已不是官道,而是愈发狭窄陡峭的山径,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和嶙峋的怪石。这绝不像通往什么富庶庄园的路!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握着工具包带子的手也越收越紧。两个徒弟和木匠们更是大气不敢出,脸上那点因丰厚工钱带来的喜悦早已被不安取代。
“王老爷…这…小王庄到底在何处?这山路…”张铁臂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二牛停下脚步,转过身,火把的光映亮了他带着歉疚却无比坦诚的脸庞:“张师傅,还有诸位师傅,王某…对不住了。”
这话如同惊雷,让张铁臂师徒和木匠们瞬间僵住,脸上血色褪尽。
“此处并非小王庄,”王二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王某也非什么邻县大户王有田。我等,乃是伏牛山黑风寨的人!”
“黑风寨?!”张铁臂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插着的一柄短铁锤。两个徒弟也骇然变色,背靠背警惕起来。木匠们更是吓得腿脚发软,几乎瘫坐在地。黑风寨!最近风头最劲的流寇窝点!襄城伯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竟然…被诓骗到了贼窝?!
“你!你!你!你竟敢诓骗老汉!”张铁臂须发皆张,怒目圆睁,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你们这些杀官造反的贼寇!绑我们上山,意欲何为?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想让我张铁臂给你们打造兵器,助纣为虐?休想!” 他脾气本就刚烈,此刻更是暴怒。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王二牛身后的长随和管家也立刻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王二牛却抬手制止了手下,他迎着张铁臂喷火的目光,深深一揖:“张师傅息怒!王某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山寨确有难处,非请张师傅这等大才不可!王某在此,代山寨数千口性命,恳请张师傅听我一言!”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恳切至极,没有丝毫敌意。张铁臂满腔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一揖堵住,一时语塞,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王二牛。
“张师傅可知,这黑风寨中,并非全是打家劫舍的强人!”王二牛直起身,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十之八九,皆是如叶县城外那些流民一般,被苛捐杂税、天灾人祸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是活不下去,才不得不逃进这深山,求一条活路!”
他指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大伤疤般依附在山体上的窝棚区:“张师傅请看!那寨墙之外,数千妇孺老弱,每日仅靠一碗薄粥吊命!寨内两千余口,挤在方寸之地,为一块能躺下的地方争得头破血流!官府视我等为草芥,官军视我等为功劳!我们只想活下去!有错吗?”
王二牛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悲愤与不屈:“可这乱世,没有刀枪,没有甲胄,如何守得住这最后一点活命的窝棚?如何护得住这些嗷嗷待哺的孩童和垂死的老人?前些时日,襄城伯大军压境,我们数千人,靠着一股血勇和简陋的工事,用血肉之躯才勉强守住!死伤枕藉!若有张师傅您这样的军中大匠,能为我们打造些守寨的兵刃、护身的甲片,哪怕只是几架能威慑敌胆的弩机,就能少死多少人?就能让多少孩子还有爹娘?!”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铁臂:“王某知道,诓骗师傅上山,手段卑劣!王某愿受师傅任何责罚!但请师傅看在同为挣扎求活之人的份上,看在那些孩子、那些老人的份上!暂留山寨!看看这黑风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若看过之后,师傅仍觉我等是十恶不赦的贼寇,执意要走,王某绝不阻拦!定当奉还定金,恭送师傅及诸位下山!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王二牛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张铁臂的心头。他顺着王二牛所指望去,黑暗中,那依附在山体上的巨大阴影,隐约传来孩童压抑的夜啼和老人痛苦的咳嗽声。他想起了叶县城外那些绝望的流民,想起了自己家中老妻孙儿拿到定金时眼中闪过的希望…这世道,谁不是在挣扎求生?官?匪?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他紧握铁锤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那股被欺骗的冲天怒火,被这沉重的现实和眼前这汉子眼中毫不作伪的恳切与悲愤,冲淡了许多。他沉默着,胸膛依旧起伏,但眼神中的敌意锐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复杂与挣扎。两个徒弟看着师傅,又看看王二牛,眼神也充满了茫然和动摇。
“师傅…”一个徒弟低声唤道。
张铁臂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看王二牛,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走吧。” 声音沙哑低沉,再无怒意,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奈。他率先迈开脚步,继续沿着山道向上走去。
王二牛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知道,第一步成了。他示意手下跟上,一行人再次沉默地向上攀登。那三名木匠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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