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腊月三十,清晨。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凛冽的寒风在襄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和碎纸。然而,这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掩盖不住年节将至的喜庆。
家家户户的门前,崭新的桃符在寒风中微微颤动,鲜艳的红色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顽皮的孩童不顾严寒,在巷弄间追逐嬉戏,偶尔点燃一枚爆竹,那清脆的炸响便划破清晨的宁静,引来一阵欢快的尖叫和大人佯装的呵斥。
街市上早已是人头攒动,贩夫走卒们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抓紧这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馍馍香气、油炸果子的甜腻、牲畜市场的腥膻,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冬日特有的冰冷尘埃味。人们脸上大多带着忙碌而期盼的神色,购置着最后的年货,盘算着晚上的团圆饭。战争的阴云似乎暂时被这浓烈的年味驱散,至少在此刻,这座古老的城池沉浸在一片虚假的、脆弱的祥和之中。
---
城西十里,密林。
与城内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这片位于襄城西郊的密林死寂得可怕。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无数扭曲的鬼爪,直指阴沉的天穹。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在林间的空地上留下片片斑驳的白色。
马三刀蹲在一棵巨大的古松背后,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腰间那柄厚背砍山刀用麻布仔细包裹了刀柄,以防反光。在他身后,密密麻麻地潜伏着八百多名草头寨的“精锐”。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穿着五花八门的破旧冬衣,有的甚至只能将干草塞进单薄的夹袄里御寒。
他们手中的兵器也参差不齐,锈迹斑斑的腰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农用的草叉。然而,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那是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所磨砺出的凶悍与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
寒冷让一些喽啰忍不住轻轻跺脚,活动着冻得发僵的手指,但没有人敢发出大的声响。林间只有寒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以及偶尔传来的、压抑至极的咳嗽声。
“寨主,时辰快到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匍匐过来,压低声音道,他的嘴唇冻得发紫。
马三刀没有回头,鹰隼般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襄城西门的方向。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感受着掌心因为长期握刀而磨出的老茧,低沉地哼了一声:“弟兄们状态如何?”
“冷,饿,但都憋着一股劲。”刀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说襄城里的富户,今晚家家都备足了酒肉白馍……”
马三刀脸上横肉一抖,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告诉弟兄们,再忍忍。等拿下了襄城,老子让他们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玩最漂亮的女人!武库里的铁甲、快刀,谁抢到就是谁的!”
这话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虽然命令是低声传达,但那股躁动和贪婪的气息瞬间在喽啰们之间无声地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燃烧着野火。
马三刀抬头看了看天色,铅云厚重,日光惨淡。“张守备那边……确定不会出岔子?”他再次确认,事关身家性命,由不得他不谨慎。
刀疤脸肯定地道:“放心,寨主。何副帮主那边传来的消息,张守备已经被牢牢绑在咱们这条船上了。他手下那几个不肯听话的队正,昨晚已经被‘处理’掉了。现在守西门的,都是他的人。”
马三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座看似平静的城池。他知道,这座城池的富庶远超他那个穷困破败的草头寨,而今天,他就要带着手下这群饿狼,去撕开它的伪装,饱餐一顿。
---
襄城,守备营。
与外面街市的热闹相比,守备营内显得异常冷清。大部分兵丁都被放了假,只剩下少数值守的士卒,也都心不在焉,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晚上的年夜饭和难得的假期。
而在守备府的书房内,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守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地图的案前来回踱步,他那身略显宽大的官袍下摆不时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即使书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也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桌上那杯上好的龙井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
“大人,您……您还是坐下歇歇吧。”一旁的心腹家将忍不住出声劝道,他的神色同样紧张。
“歇?我怎么歇?!”张守备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尖利,“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若是败露……”
家将压低声音:“大人,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了!牛五爷、吴老爷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三刀的人就在城外。咱们现在若是反悔,第一个要咱们命的,恐怕不是陈远,而是他们!”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张守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颓然坐回椅中,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他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一个不起眼的伍长,靠着钻营和运气,在李永福麾下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又想起李永福兵败投降闯贼后,自己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惶恐。王有财投向陈远后,他更是每日活在恐惧之中,生怕哪一天就被清算。
牛五爷和吴敬贤找上门时,他一开始是断然拒绝的。但对方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事成之后,他将是襄城真正的掌控者,不再是王有财的附庸。而且,对方准确地点出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陈远绝不会放过他。
“可是……陈远有七千人马。”张守备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寻求安慰。
家将凑近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大人,咱们不是要跟陈远野战!只要马三刀的人顺利进城,咱们立刻关闭四门,凭襄城的城墙,他陈远就算有万把人,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只要拖上些时日,朝廷说不定就会介入,到时候……”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大人!城外升起三支火箭!”
张守备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家将见状,立刻对亲兵喝道:“按计划行事!开西门!”
“是!”亲兵领命,迅速退下。
张守备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房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
襄城,吴府。
与张守备的惶恐不安不同,吴府书房内则是一片沉稳中透着压抑的兴奋。
吴敬贤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热茶。他穿着簇新的绸面棉袍,神态从容,仿佛外面不是一场即将爆发的叛乱,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年三十。
牛五爷则显得有些焦躁,他不时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张望,又很快踱回座位。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鬼头刀的刀柄,眼中闪烁着凶光与迫不及待。
“吴老爷,信号应该快了吧?”牛五爷忍不住再次问道,声音沙哑。
吴敬贤轻轻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五爷,稍安勿躁。”他语气平淡,“成大事者,当有静气。张守备那边既然已经答应,就不会出问题。马三刀的人只要进城,这襄城,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房内其他几位同样衣着光鲜、但神色各异的士绅代表,继续说道:“诸位,此刻陈远的兵马松懈,百姓忙于年节,正是天赐良机。我们的人已经就位,只等西门火起,便同时控制北门、东门。五爷,南门和李二狗那里,就交给你了。”
牛五爷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响:“吴老爷放心!南门那些杂碎,不堪一击!至于李二狗那厮……老子早就想宰了他了!今天定要将他那伏牛帮连根拔起!”
一个胖乎乎的士绅还是有些担忧:“吴公,那陈远若是闻讯立刻来攻……”
吴敬贤冷笑一声,成竹在胸:“他来不及了。等他知道消息,四门已闭,城墙已固。襄城粮草充足,我们至少可以坚守数月。而他陈远,麾下近七千人,每日人吃马嚼,没了襄城的供应,他能撑多久?到时候,他要么退兵,要么就只能去抢掠其他州县!无论他选哪条路,都是自绝于朝廷!我们,则是替朝廷守土安民的功臣!”
这番话如同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连牛五爷也冷静下来,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名管家打扮的心腹匆匆而入,低声道:“老爷,各位爷,西门方向……三支火箭!”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吴敬贤和牛五爷身上。
吴敬贤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动手!”
牛五爷更是如同听到进攻号角的猛兽,猛地抽出鬼头刀,低吼道:“弟兄们,跟我走!发财的时候到了!”
---
襄城西门。
沉重的城门在数名守军费力的推动下,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早已在城外蓄势待发的马三刀部众,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快!快!按计划行动!”马三刀一马当先,挥舞着砍山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一队、二队,跟老子去武库!三队控制西门城楼和附近街巷!四队、五队,接应后续弟兄!”
这群饿狼般的山贼涌入城中,立刻打破了街市的平静。百姓们惊恐地四散奔逃,货摊被撞翻,商品散落一地,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闹。
“抢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一些按捺不住的山贼开始冲向两旁的店铺,砸开大门,疯抢里面的货物。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马三刀见状,勃然大怒,挥刀砍翻了一个正抱着一匹绸缎往外跑的手下,厉声喝道,“谁敢误了老子的大事,这就是下场!先控制城池!城里的东西,迟早都是我们的!”
血腥的震慑让骚乱暂时平息,山贼们重新集结,在各自头目的带领下,分头扑向既定目标。
马三刀亲自带着最精锐的两百多人,直扑守备营武库。武库的守卫显然没料到会在年三十遭遇攻击,几乎没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被砍翻在地。沉重的大锁被铁斧劈开,当库门洞开,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兵甲时,连马三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崭新的铁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成捆的长枪、雪亮的腰刀、还有数十张强弓和数囊箭矢...。这些都是李永福留下的家底。
“快!能穿铁甲的穿铁甲!穿不上的穿皮甲!都给老子装备起来!”马三刀兴奋地大吼,率先抓起一副铁甲往身上套。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甲片,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滋生。
很快,一支装备焕然一新的“军队”从武库中冲出,虽然队列依旧散乱,但有了正规的盔甲兵器,气势已然不同。
---
与此同时,北门、东门。
几乎在马三刀部众进城的同时,牛五爷手下的义信堂骨干,以及吴家等士绅秘密蓄养的家丁、护院,也同时发难。
北门的守军正在准备换岗吃饭,毫无防备之下,被数十名冒充百姓靠近的义信堂好手突然袭击,城头顿时陷入一片混战。这些江湖混混或许不擅战阵,但街头斗殴、偷袭暗算却是拿手好戏。守军仓促应战,很快就被分割、消灭。控制城门后,立刻有人开始推动绞盘,试图关闭城门,同时用早已准备好的沙袋、石块堵塞门洞。
东门的情况类似,在部分被收买的守军内应下,抵抗很快就被镇压。
唯有南门,因为直面黑风寨方向,王有财特意安排了不少亲信在此驻守。当叛乱的消息传来,南门守将立刻派人通知襄城外忠义营驻地,并组织兵力上城防守。牛五爷派去的人马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双方在南门内外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传遍半个城池。
---
吴府,书房。
不断有探马将各处的消息传回。
“报!马寨主已控制武库,正在分发装备!”
“报!北门、东门已在我方控制之下!”
“报!南门守军抵抗激烈,我军正在强攻!”
吴敬贤听着汇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向一旁摩拳擦掌的牛五爷:“五爷,该你出马了。南门必须尽快拿下,否则夜长梦多。另外,李二狗……不能再留了。”
牛五爷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毕露:“明白!老子亲自去会会李二狗!看他今天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提起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庭院里,义信堂最核心的几十名老弟兄早已集结完毕,个个杀气腾腾。
“兄弟们!”牛五爷的声音如同破锣,“跟老子去宰了李二狗那帮杂碎!占了襄城,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天下!”
“吼!”众人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牛五爷一挥手,带着这群亡命之徒,如同一股黑色的浊流,涌向伏牛帮总舵所在的南城方向。街道上的百姓早已躲避一空,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尚未干涸的血迹,预示着这座城池正在经历一场怎样的剧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