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县衙大堂之内,气氛又是另一番景象,虽无寒风,却同样冰冷彻骨。
河南巡按御史王珅,身着象征四品官阶的绯色绣獬豸官袍,此刻却因极度的愤怒而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躬身站在下首、额头冷汗涔涔的襄城县令王有财,厉声斥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
“王有财!你好好看看!你给本官扪心自问,看看这城外!”
他的手指失控般指向西门和北门方向,尽管隔着重重院落和高墙,什么也看不见,“哀嚎遍野,饿殍枕藉!此情此景,简直是人间惨剧!你身为朝廷钦命之襄城父母官,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仁政爱民!如今竟能安坐于此,紧闭城门,坐视你的子民在城外冻死、饿死、哀嚎而死?!你的良心何在?!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的教诲,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王有财用官袍袖子不停地擦拭着光洁脑门上渗出的油汗,腰弯得几乎要对折起来,脸上堆满了苦涩与惶恐,声音带着颤音:“王大人息怒!息怒啊!下官岂能不知民间之疾苦?实在是心如刀割啊!只是这城防军务,调度指挥,皆由陈将军一言而决,下官……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是插不上手,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啊……”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这王巡按不敢去直面手握重兵的陈远,只会拿自己这个被架空的县令当出气筒。
一旁的孙世瑞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躬身拱手,语气委婉地劝解道:
“王大人,还请暂息雷霆之怒。下官知道大人心系黎民,忧心如焚。然则,眼下确是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陈将军用兵向来谨慎,闭城自守,想必是担忧闯贼狡诈,派遣细作混迹于难民之中,意图不轨。此举……虽看似不近人情,然确是为了襄城全城数万军民的安危着想,不得已而为之啊。下官等虽同样于心不忍,然……唉,军国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谨慎为上,谨慎为上啊。”
他们这几日虽被礼遇有加,好酒好菜供应着,实则行动处处受限,走到哪里都有忠义营的士卒“随身护卫”,形同软禁,心中自有怨气与憋闷,却也不敢明着与掌控实权的陈远对抗。
“细作?又是细作!”王坤猛地一挥袍袖,怒气更盛,“哼!难道这数万颠沛流离、嗷嗷待哺的难民之中,就找不出一个真正的良善百姓?难道就不能设法甄别,派得力人手仔细核查,择其老弱妇孺,进城妥善安置?总能救得一部分人性命吧?!
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拒之门外,任由其自生自灭,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此绝非仁义之师所为!他陈远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士林清议,口诛笔伐?就不怕寒了这中原千百万百姓之心吗?!”
“吱呀——”
就在这时,大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带进一股寒意。陈远卸下了盔甲,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靛蓝色棉袍,但眉宇间的风霜与锐气却丝毫未减,大步走了进来。
王有财和孙世瑞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船只,又像是看到了噬人的猛虎,心情复杂地连忙拱手行礼:“陈将军。”
王坤见到正主,强行将翻涌的怒火压下几分,但脸色依旧难看,语气生硬如铁:“陈将军!你来得正好!本官正要当面问你,这紧闭四门,坐视近万百姓哀嚎于城外,冻饿而死,可是你的将令?!”
陈远面色平静无波,对王坤这近乎质问的态度似乎早已料到,他停下脚步,微微拱手,语气不卑不亢,清晰而沉稳:
“回王大人,正是陈某之令。如今情势已然明朗,刘芳亮数万大军已破郏县,其前锋精锐骑兵距我襄城已不足百里,兵锋直指城下。北面禹州,田见秀亦在日夜猛攻。闯军行事,素来狡诈莫测,最擅长驱赶流民掩护攻城,或派遣精锐死士细作,混迹于难民队伍之中,只待城门一开,便趁乱发作,里应外合。
襄城,乃我军根基命脉所在,不容有半分闪失。为大局计,为城内数万军民性命安危计,不得不行此坚壁清野、闭门固守之策。
若因一时心软,放入细作,导致城防有失,城门洞开,届时敌军涌入,玉石俱焚,死的,又岂止是城外这些难民?恐怕这满城百姓,你,我,皆成闯贼刀下之鬼,阶下之囚!孰轻孰重,还望王大人明察秋毫,体谅陈某不得已之苦衷。”
王坤被他这一番条理分明、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堵得一滞,胸中憋闷,却仍旧不服,争辩道:
“纵然有此风险,也当设法规避,而非因噎废食!难道就不能组织人手,于城外设卡,仔细甄别查问,择其身份清白、确为良善者,尤其是老弱妇孺,分批放入城中,择地安置?总能救得一部分人性命吧!如此一概拒之,岂是为将者应有之担当与魄力?!”
陈远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声音也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战场上锤炼出的杀伐之气:
“甄别?王大人!您说得轻巧!请您告诉我,如何甄别?!数万饥民,人心惶惶,如同惊弓之鸟,拖家带口,混乱不堪!谁去甄别?需要多少识文断字、经验老道的人手?需要耗费多少时日?
刘芳亮的骑兵转瞬即至!若在甄别查证之时,敌军铁骑突然杀到,或者混在人群中的细作趁机发难,煽动混乱,冲击城门,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您王巡按,还是我陈远?!
守城如救火,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每一刻都关乎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侥幸,更容不得那等误事的妇人之仁!陈某既受全城军民所托,肩负此城安危,数万性命系于一身,便不敢,也绝不能,行此看似仁慈、实则取死之险着!
若因此事,将来朝野有何非议,士林有何骂名,皆由我陈远一人承担!与王大人,与襄城上下,皆无干系!”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王坤那涨得通红的脸,不再给对方继续争辩的机会,拱手沉声道:
“王大人若没有其他指教,陈某军务缠身,还要即刻去巡查城防,布置应对刘芳亮大军之事。襄城安危,重于一切!告辞!”
说完,陈远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棉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流星而去,甲叶虽未在身,步伐间却依旧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之意。
留下王坤指着他那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中,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愤懑:
“跋扈!武夫跋扈!简直不可理喻!”
王有财和孙世瑞站在一旁,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堂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