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襄城
仿佛一个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陶瓮,表面维持着异样的平静,内里却被战前的紧张与恐惧熬煮得翻滚不休。
连日的铅灰色天空不见一丝阳光,只有凛冽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街角的尘土和碎纸,拍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更添几分不安。
刘芳亮的大军在城西五里坡扎下硬寨已有两日。那连绵数里的敌营,白日里旌旗招展,人马如蚁,入夜后则灯火如星海,低沉的号角与隐约的鼓声随风传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城内每一个人——战争,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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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北门,辰时初刻。
寒气凝成了白霜,覆盖在垛口、兵器和守军将士的铁盔棉甲上。
李慕谦呵出一口白气,立刻消散在风中。他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脸颊,紧了紧手中那杆制式长枪。冰冷的触感让他因长时间值守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加入城防营已有段时日,严格的操练和耳濡目染下,他不再是那个只知训练的少年。
但真正面对城下那无边无际的敌营,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几乎实质般的肃杀之气,他年轻的胸膛里,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紧张、责任和未知期待的复杂情绪。
“咋了,小李?尿裤子了?”
一个粗哑带着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什长胡老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道浅疤在晨光中更显狰狞,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浑不在意。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杂粮饼子,掰了一半递给李慕谦。
“胡长管,”李慕谦有些窘迫地接过饼子,低声道,“没,就是觉得,贼营太安静了。”
“安静?”胡老三嗤笑一声,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饼子,含糊不清地说。
“咬人的狗不叫。刘芳亮那老小子,带着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呢,他能安分?这会儿指不定在琢磨什么阴招。看见没?”
他用下巴指了指城外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土堆和拒马,“那都是在憋坏水呢!”
“李慕谦学着胡老三的样子,背靠着冰冷的垛口,小口啃着干硬的饼子,目光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城外。
城墙内侧的马道上,一队队民夫正喊着号子,将更多的石块和滚木运上城头;伙头军抬着热气腾腾的大桶沿着城墙根走过,浓郁的米粥香气短暂地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和硝烟味。这一切井然有序的背后,是无数人绷紧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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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偏厅,已时。
与城墙上的寒风凛冽不同,这里因人多且炭火烧得足,显得有些闷热。空气中混杂着墨汁、纸张和人体汗液的气味。临时征用的大堂内,十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式册簿、账本,算盘声噼啪作响,人员进出频繁,一片忙碌景象。
李禀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他如今被陈远指派,协同原县令王有财处理城内粮秣调配、民夫征发及相关账目核查。
王有财此刻正瘫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不住地擦着汗,嘴里念叨着“库房存粮日减,民心不稳”之类的废话,实则将大多事务推给了李禀赋和他带来的幕僚管伯言。
“东翁,歇息片刻吧。”管伯言拿着一卷新送来的物资清单走过来,声音平和。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癯,眼神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
李禀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伯言啊,这千头万绪,比打理家中那些生意铺子劳心费力十倍不止。若非为了这满城百姓,也为了我李家能在这乱世求存,老夫真是…”
管伯言将清单轻轻放在李禀赋面前,低声道:“东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能在此危局中略尽绵力,既是保全桑梓,亦是积攒一份乱世中难得的香火情缘。陈将军虽年轻,然观其行事,绝非池中之物。”
他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近日在下协助核对各坊市报上来的物资消耗与人员流动册籍,发现些许不易察觉的异常。”
“哦?”李禀赋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他深知管伯言心思缜密,绝不会无的放矢。“有何异常?”
管伯言取过一张襄城坊市草图,用指尖在其中城西靠近城墙的“升平”、“安业”两坊区域点了点:“主要是这几处。有三家看似寻常的杂货铺、两家米行,还有一间关闭已久的染坊近来似乎有人活动。他们近半月购入的菜蔬、杂粮数量,细算下来,远超其店面规模和正常售卖所需,且购入之物多为豆类、薯干等耐储存之物。分散来看并不起眼,但汇总对比,其总量颇为可疑。”
李禀赋是商海老手,对数字极其敏感,立刻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囤积居奇?不对,如今城门封锁,物价虽涨,但远未到需要如此大量囤积的地步,而且专挑耐储之物…”
“不仅如此,”管伯言补充道,“昨夜协助守备营巡查城西的伙计回来提及,在安业坊那家‘张记杂货’附近,隐约听到地下似有挖掘之声,初时以为是鼠患或地基不稳,未曾深想。但结合这异常的采买…”
李禀赋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在略显拥挤的桌案间踱了两步。城西那片区域地下土质相对松软,早年确有一些贫民挖掘过地窖,甚至有不法之徒弄过私盐坑道。
“伯言,你的意思是…有人借商铺掩护,暗中囤积物资,甚至可能…在挖掘地道?”他被自己的推断惊出一身冷汗。
“仅是推测,尚无铁证。”管伯言依旧谨慎,“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闯军狡诈,细作无孔不入。若真被其在城内挖掘地道通近城墙,或聚集人手伺机作乱,与城外敌军里应外合…”
后果不堪设想!李禀赋脑海中瞬间闪过城墙崩塌、贼兵涌入、全城屠戮的血腥画面。他李家积累数代的财富、人丁,都将化为乌有。
“此事非同小可!”李禀赋当机立断,“伯言,你立刻带上几个绝对信得过、且熟悉城西地形的伙计,就以协助核查账目、清点可用于守城的民间物资的名义,再去那几处仔细盘查!
重点是库房、后院,留意有无新土痕迹、异常声响!我这就去寻王守备禀报此事,请他加派得力人手,暗中监控,切勿打草惊蛇!”
“明白!东翁慎重。”管伯言肃然拱手,立刻转身,招呼了两个正在整理文书的李府心腹伙计,低声吩咐几句,三人便匆匆离开了偏厅。
李禀赋也不敢耽搁,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还在唉声叹气的王有财简单交代一句“有要事需面见王守备”,便快步向县衙后院的守备营衙署走去。
他脚步急促,心中那股因发现潜在危机而生的紧张,竟暂时压过了连日操劳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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