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在持续的攻防中迎来第二个白天。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寒风卷着昨夜尚未散尽的硝烟和隐约的血腥气,在城头巷尾打着旋。
相较于昨日,城外的闯军似乎改变了策略,进攻的波次更加频繁,但每次投入的兵力不多,依旧以驱赶流民和附庸步兵进行骚扰和消耗为主,如同钝刀割肉,试图一点点磨掉守军的意志和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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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北门,午后。
李慕谦靠着垛口,小心地啃着手里冰冷的杂粮饼。连续两天的守城,让他原本还有些稚嫩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和疲惫。眼皮有些沉重,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城下的战斗断断续续,闯军时而驱赶数百流民扛着土袋填壕,时而派出小股步兵扛着云梯做试探性攻击。强度不大,却足以让守军无法安心休息,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他娘的,没完没了!”旁边一个年轻士兵低声抱怨着,揉了揉因长时间张弓而酸痛的手臂。
胡老三瞪了他一眼:“闭嘴!这点阵仗就受不了了?真当闯贼是来跟你过家家的?这是在耗咱们!耗咱们的箭,耗咱们的力气,耗咱们的精神头!都给我打起精神,轮流盯着,贼人靠近了就招呼,离远了就抓紧眯一会儿!”
李慕谦默默地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重新握紧了长矛。他学着胡老三的样子,利用战斗的间隙,背靠着冰冷的城墙闭目养神,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城下的任何异动。
这种持续的低烈度对抗,比昨日初接战时的猛烈冲锋更折磨人。身体的疲惫尚可支撑,但精神上的持续紧绷,却像一根慢慢拧紧的弦。
“起来了!狗日的又上来了!”胡老三的低吼声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李慕谦一个激灵,立刻探身向外望去。果然,又一波数百人的队伍被督战队驱赶着,慢吞吞地向城墙挪来。依旧是那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流民。
“弓弩手准备——放!”军官的命令简洁有力。
稀疏但精准的箭矢再次落下,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和惨叫。守军似乎也习惯了这种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击,滚木礌石的使用也变得谨慎起来,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控制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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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升平坊,守备营指挥点。
这里的空气几乎凝固。王二牛像一尊石像般坐在门槛上,腰刀横在膝前,目光死死盯着“张记杂货”的方向。从凌晨到现在,他几乎没动过地方。派出去的哨探回报越来越频繁。
“守备!下面的动静不对!他们好像停下来了,在往后运土,像是在扩什么东西!”一名哨官气喘吁吁地跑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紧张。
王二牛“腾”地站了起来,眼中精光爆射:“扩东西?药室!他们肯定是在挖放置火药的药室!他娘的,总算等到这时候了!”
管伯言也快步上前,神色凝重:“王守备,时机将至。一旦让他们将火药安置妥当,随时可能引爆。”
“老子知道!”王二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那名哨官,“能确定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弄好药室吗?”
“估摸着…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他们挖得很快!”
“一个时辰…”王二牛喃喃道,他猛地抬头,对管伯言道,“管先生,你立刻去禀报将军!就说地鼠已入瓮,请求按计划执行!我在这里盯着,随时准备动手!”
“好!王守备小心!”管伯言也不多言,立刻带着一名随从匆匆离去。
王二牛搓了搓脸,对周围的士兵低吼道:“都听到了?最后关头了!给老子把招子放亮,耳朵竖直!引爆组的弟兄,检查引线,确保万无一失!动手组的弟兄,刀出鞘,弩上弦!只等地火一响,立刻给老子冲进去,宰了所有能动的,一个不留!”
“是!”低沉而整齐的应答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充满了肃杀之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王二牛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城北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似乎变得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脚下那条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地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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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闯军大营,刘芳亮中军帐。
刘芳亮听着各部汇报今日的消耗情况,脸色平静。他对面坐着一名身材精悍的将领,正是他派去负责与城内细作联络,并准备在信号发出后率领选锋精锐率先登城的部将马骁。
“城内还没有信号吗?”刘芳亮澹澹问道。
“回权将军,尚未收到。”马骁拱手,“不过根据约定时间,最迟今晚,地道就能挖通。届时火药一响,城墙崩塌,末将便亲率两千选锋,直扑缺口,定能一举破城!”
刘芳亮点了点头:“嗯,城内那些老鼠,虽然不堪大用,但若能成事,倒也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你部做好准备,信号一到,立刻出击,不得有误!”
“末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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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城西,升平坊。
“张记”杂货铺下的地道深处,刀疤脸看着眼前被扩挖出的一个勉强能容纳数人的小空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几名同伙正小心翼翼地将几个沉重的、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包裹搬运进来,那是他们费尽心思才偷运进城的部分火药。
“快!把药包码放好,小心点!引线接长点,确保咱们有足够时间撤出去!”
刀疤脸压低声音指挥着,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变形。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城墙崩塌的巨响,看到了自己率先登城受赏的风光。
然而,就在他们专注于安置火药,做着建功立业美梦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察觉,在他们头顶斜上方,仅仅隔着一层不算太厚的土层,另一群人已经屏住了呼吸。
王二牛趴在那条秘密挖掘的横向坑道里,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层,仔细倾听着下面的动静。当隐约听到下面传来重物放置和压抑的说话声时,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缓缓抬起头,对身后紧紧握着火把的士兵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那士兵深吸一口气,将火把猛地凑近了那根早已铺设好的、浸了火油的引线。
“嗤——”
引线被点燃,发出细微而急促的燃烧声,带着一溜火花,迅速无比地沿着预设的路线窜向深处,窜向那个堆满了火药和死亡“佐料”的坑洞。
王二牛和所有参与行动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匍匐后退,撤离了坑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仅仅过了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巨响,勐地从地底传来!紧接着,整个升平坊的地面猛地剧烈一震!以“张记杂货”后院为中心,大片的地面猛地向上拱起,然后轰然塌陷下去!
泥土、砖石、木屑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杂物冲天而起,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浓烈硫磺味和血腥气的烟尘柱如同火山喷发般腾空而起!
爆炸的冲击波向四周猛烈扩散,临近的几间民房如同纸糊般被撕碎、震塌,更远处的房屋门窗玻璃瞬间粉碎!巨大的声响甚至暂时压过了城北方向的厮杀声,传遍了整个襄城!
在地道中的刀疤脸和他的同伙,在爆炸发生的瞬间,甚至连念头都没来得及转,就被恐怖的能量彻底吞噬、汽化,连同他们精心准备的火药,一起化为了这冲天烟尘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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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北门。
李慕谦和所有守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城内的恐怖爆炸声惊呆了!脚下城墙传来的明显震动更是让所有人脸色发白。
“地…地龙翻身了?!”有人失声惊呼。
胡老三也是一脸惊疑不定,他死死抓住垛口,望向城西那冲天而起的烟尘,喃喃道:
“他娘的,这动静。不像地龙翻身。倒像是…像是火药库炸了?可城里哪来这么多火药…”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显然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李慕谦看着那翻滚的烟柱,心中充满了震撼和莫名的恐惧。这爆炸来自城内,难道有内奸,或者…
几乎在爆炸声响起的同时,城西相关区域,韩猛亲自带领的守备营精锐如同猛虎出闸,迅速封锁了所有路口,冲入升平坊、安业坊,对任何惊慌失措、形迹可疑的人员进行毫不留情的清剿。几声零星的惨叫和兵刃碰撞声很快响起,又很快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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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军大营。
刘芳亮和马骁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侧耳倾听。那一声沉闷却响彻全城的爆炸声,让他们脸色骤变。
“是城内!不是城墙!”马骁失声道,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权将军!这声音…这方向…是我们的地道…完了!”
刘芳亮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襄城方向,尤其是城西那片升腾的烟尘,眼中怒火燃烧。他精心布置的里应外合之计,竟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城内潜伏的人手和好不容易运进去的火药,恐怕都已化为乌有。
“好…好个陈远!”刘芳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倒是小瞧你了!”
他猛地转身,对马骁厉声道:“传令!选锋营停止待命,撤回原驻地!从明日起,给老子四面围定,昼夜不停,轮番攻打!流民不够,就上步卒!老子倒要看看,他陈远有多少箭失,有多少滚木礌石,能顶得住我数万大军日夜不停的消耗!先狠狠耗上他两天,挫其锐气,再看情况投入老营,一举破城!”
“得令!”马骁抱拳,脸上也满是狠厉之色。他知道,权将军这是动了真怒,接下来,将是更加残酷和血腥的消耗战。
刘芳亮望着暮色中巍然矗立的襄城,眼神阴鸷。地道之计失败,虽然损失不小,但也让他彻底放弃了取巧的念头。
他要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用绝对的实力,将这座城池,连同那个叫陈远的守将,一点点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