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闯军退兵已过去三日。
持续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开些许,吝啬的冬日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襄城布满战火痕迹的城墙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城内的气氛,与数日前那种压抑的情形已截然不同。街道上行人渐多,虽然大多面带疲惫、衣衫褴褛,但眼神中重新有了活气。店铺陆续开张,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重新响起,混杂着修补房屋的敲打声和运送物资的车马声,构成一幅劫后余生、艰难复苏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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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议事厅。
陈远端坐主位,听着各部陆续呈上的汇报,神色比前几日明显松弛,但眼底深处那抹谨慎仍未完全消散。
李二狗最先禀报:“将军,两路夜不收均已返回。北路确认,田见秀部已远离禹州,向东而去;南路回报,刘芳亮主力亦向东移动,两股贼军在许州附近合兵一处,目前正在攻打许州城。沿途未见滞留或埋伏迹象。看情形,确如将军所料,贼军粮草不济,攻势难以为继,只得转向他处就食。”
孙铁骨、王二牛、韩猛等将领闻言,脸上都露出了真正如释重负的笑容。先前虽见敌军退去,但总担心是疑兵之计,如今探明确切动向,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地。
“好!”陈远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赵老头,“赵总管,城内秩序恢复得如何?民心可还安定?”
赵老头捋了捋胡须,脸上带着管事人特有的精明与踏实:“回将军,秩序大体已复。商铺开了六七成,米市粮价稳住了,比围城时降了三成有余。
官府出面,组织了些许以工代赈的活计,清理街道废墟,修补破损城墙段,让那些无家可归或断了生计的青壮有个糊口的去处,也免得他们闲散生事。百姓们……总归是活过来了,对将军和忠义营,多是感激。”
他顿了顿,补充道:“四城门,目前只开了西门和南门,允许人员物资有限通行。北门和东门依旧紧闭,由城防营弟兄们把守。许多之前南逃的百姓,听说闯军走了,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回来的。”
“嗯,城门管控不可放松。”陈远沉声道,“闯军虽退,但其奸狡不可不防。须谨防其派遣细作,混在回城百姓之中潜入。韩猛,此事你负责,查验必须仔细!逐个核对户籍、路引,询问乡里详情,非我襄城左近籍贯者,尤其是叶县、禹州等地逃难来的,一律暂时不得放入!”
韩猛拱手应道:“末将明白!已严令守门士卒仔细盘查。只是……”他稍显犹豫,“将军,那叶县此次遭闯军劫掠甚惨,许多百姓家园尽毁,流离失所,如今聚集在城外哀求入城讨条活路者,为数不少。其中确有老弱妇孺,看着可怜……是否,可酌情收容一些?”
陈远断然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不可!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叶县之民,其情可悯,然我襄城新定,根基未稳,容不得半点风险。可派人晓谕他们,忠义营不日将派遣部分人手,并调拨些许粮食,协助叶县官府与百姓重建家园。
但入襄城,绝无可能。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回叶县,靠自己双手重建!这世道,对闯贼抱有幻想,便是取死之道!”
他看向李二狗:“二狗,我记得匠造处的张铁臂,他便是叶县人氏?”
李二狗点头:“将军记得没错,张师傅确是叶县出身,不过其家眷早些年就已接来襄城安置了。”
“嗯。”陈远颔首,“此次叶县遭难,对他也是个警示。你私下可与他分说一二。另外,立刻派快马前往禹州,告知王虎和孔林节,闯军东去消息已确认。令他们将禹州防务与州衙交接妥当后,即可率部回返襄城休整!禹州之事,交给赵知州他们自己处置。”
“是!”李二狗与韩猛齐声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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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城,忠义营驻地。
在襄城收到确切消息的同时,王虎和孔林节也通过自己的哨探,得知了田见秀与刘芳亮合兵攻打许州的消息。
“他娘的,总算滚远了!”王虎将探报扔在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拳头松开,露出掌心深深的指印。连续十多日高度紧张的血战守城,即使以他的悍勇,也感到身心俱疲。这三日虽在休整,但神经并未完全放松,直到此刻,确认威胁暂时解除。
孔林节也卸下了肩头重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但依旧保持着文士的谨慎:“王将军,虽则贼军东去,然我部久战疲惫,伤员众多,粮草器械亦消耗甚巨,实不宜在禹州久留。陈将军令既至,我等当尽快安排撤离,回襄城与主力汇合,方能从容休整补充。”
“正该如此!”王虎霍然起身,“传令各部,收拾行装,清点伤员辎重,明日一早,开拔回襄城!吴有名!”
“末将在!”吴有名应声出列。
“你的骑兵营,明日作为先锋,提前两个时辰出发,沿官道向襄城方向侦察开路,确保大军行进安全!”
“得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营地里顿时忙碌起来。士卒们得知即将返回襄城时,士气明显提振,虽然疲惫,但动作利索了许多。
次日清晨,晨雾尚未散尽。禹州南门外,黑压压的忠义营将士已列队完毕。虽然衣甲残破,面带风霜,但队列依旧严整,旌旗在微风中飘扬。王虎、孔林节、吴有名、周燧等将领立马于队前。
知州赵文奎带着州衙一众属官,以及黄掌柜等本地士绅,前来送行。赵文奎脸上堆着笑,眼中却难掩忧色,他再次上前,对王虎拱手道:
“王将军此番率众守城,力保禹州不失,恩同再造!此番离去,实令下官与阖城百姓不舍啊!还望将军在陈将军面前,多为禹州美言,他日若有机会……”
王虎在马上抱拳还礼,声音洪亮却客气:“赵大人言重了,守土御寇,分内之事。禹州经此一劫,百废待兴,还需赵大人与诸位父老同心协力。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再来拜会。告辞了!”
说罢,不再多言,马鞭向前一指。吴有名率领数百骑兵率先出动,马蹄踏起烟尘,向着襄城方向疾驰而去,担任前哨。
随后,王虎中军大纛移动,大队步卒、辎重车辆,浩浩荡荡,踏上了南返之路。队伍中,许多伤员被安置在简易的马车或担架上,沉默地随着队伍移动。
赵文奎等人站在道旁,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茫然。失去了这支强悍客军的保护,未来的禹州,又将面临怎样的风雨?
大军行出数里,官道两旁渐渐可见零星返回禹州的百姓身影。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挑着破烂家当,看到这支衣甲鲜明的军队,大多敬畏地避让到路边,眼神复杂。
离襄城南门不远处的一处丘陵旁,官道在此拐弯。道旁一块风化严重的大青石后,一个穿着破烂棉袄、头发蓬乱、脸上涂着泥污的汉子,蜷缩在那里,看起来与沿途其他流民无异。
但当王虎大军那庞大的队伍,尤其是那面熟悉的“王”字大旗和“忠义营”号旗出现在视野中,并毫不停留地向襄城方向行进时,这汉子原本浑浊麻木的眼神骤然一变,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和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
他死死盯着行军的队伍,尤其是那些被妥善照顾的伤员和略显沉重的辎重车辆,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将身体更深地缩进石头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直到大军远去,烟尘渐落,他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原地,消失在道路另一侧的荒野灌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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