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
喧嚣,但不是往常的折磨或绝望哀嚎。
而是滚烫,混乱的咆哮。
怒火终于点燃了干枯的血渍,在曲折的牢笼间燃烧。
塔兰伫立着。
巨躯像一块礁石,任由暴动的人流从身边冲过。
奴隶们,那些往日里形如枯槁的躯壳,此刻被复仇的狂热填满。
眼睛充满血丝,野兽般狂嚎,用能找到的一切——
断镣铐、尖石头、甚至牙齿和指甲——
扑向那些惊慌的狱卫。
一个新兵蛋子吓得瘫软在地,尿液浸湿了裤裆,徒劳地挥舞着短矛。
下一秒,他就被几双手粗暴的拖入人群,剧烈的惨叫在最顶峰时戛然而止。
一个仓惶的狱卒躲进空囚笼,反锁栅栏,试图伪装自己。
奴隶们没有注意到他。
混乱中,一根火把点燃了铺地的干草,浓烟滚滚,咳嗽逐渐沙哑衰微。
几个卫兵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圈,武器向外,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
但四面八方涌来的奴隶像潮水般冲击着他们脆弱的防线,恐惧和绝望同样写在他们脸上。
然后,塔兰看到了。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资深卫队长,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砍翻一个扑到近前的奴隶,大吼:“蠢货!别让他们上来!烧了梯子!快烧了那见鬼的梯子!”
附近的卫兵如梦初醒,慌忙去找火油和火把。
一旦楼梯被烧毁,下方的奴隶确实难以触及到上层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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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兰动了。
他拨开两个嘶吼的奴隶,步伐沉稳,如同移动的山峦,瞬间便跨过了混乱的区域。
挡在了那名正指挥手下的卫队长面前。
卫队长看到塔兰,先是一愣,随即狂喜:
“战士!太好了!快帮我守住这里,只要……”
他的话没能说完。
塔兰的手臂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卫队长没看清动作,就感到喉头一凉,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窒息感。
他捂住喷血的喉咙,瞪着塔兰,眼中全是惊愕。
缓缓跪倒,栽入尘埃。
塔兰沉默依旧,抬脚踩灭了刚刚点燃的火苗。
身后的奴隶们发出更狂热的欢呼,杀戮与破坏再无阻碍。
塔兰锐利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低声吐出一个字,“猫。”
瞬间,身旁阴影一阵不自然的扭动。
猫眼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渗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连塔兰的瞳孔都微微收缩了一下——
改造人的本领确实不差,可惜普遍短寿。
“感谢您的帮助,战士。”
猫眼低声道:“名单上的人,地牢这边的,清理完了。西侧甬道那个想从排污口爬出去的,也处理了。”
这是李冰交予的任务。
虽然奴隶们肯定不会放过卫兵,但万一有谁运气好呢。
“老猫你去补个刀。”猫眼还记得李冰当时的说话,当然,他没法直接听懂。
不过随后李冰凭记忆力写了一份名单。
猫眼一看就知道了,那是当初折磨过,欺凌过异乡人的卫兵们。
塔兰没有多余的话:“还有?”
“还有最后一个。”猫眼点头,随即抬手,“就是他。”
塔兰随之转头。
他的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锁定了一个正连滚带爬逃向更深处走廊的身影——
塔兰隐隐眼熟。
似乎是一个因为虐杀奴隶浪费王国财产挨过鞭子的卫兵。
塔兰迈开步子,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却步距极大,迅速拉近着距离。
走廊里相对空旷,只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作为背景。
那卫兵惊慌回头,看到一身血的塔兰,估计都没有看清人,便吓得连连惊叫。
“嘘~嘘嘘~~嘘~~~”
一阵轻松甚至略带欢快的小调口哨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塔兰的脚步瞬间停住,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是纳克特。
冲突不可避免。
塔兰停下脚步,沉默戒备着口哨声的方向。
然而,一切与意料中不同。
纳克特从阴影中走出,首先给了趴在地上,挣扎逃跑的卫兵一脚。
“滚回去!活都干不利索,跑倒挺快!”
这一脚力道巧妙,那卫兵惨叫着,手舞足蹈地摔飞回来,正好滚到塔兰脚下,晕头转向。
纳克特这才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向塔兰。
脸上是他一贯的,带着几分讥诮和高傲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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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很惊讶吗?”纳克特挑眉,“我居然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而没有趁机解决私人恩怨?啧,巨魔与石头生出来的杂碎,你这活干得也太失职,居然留这么个尾巴。”
塔兰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放松警惕。
纳克特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这沉默也很好笑,语气稍微正经了点:
“喂,说真的,那个远东脸……真的是血脉?我的意思是,他们当时怎么不说?这也太古怪了。他们总不能来自没有血脉的地方吧?那远东脸怎么忽然能做那么夸张的事?”
塔兰沉默了片刻,简短回答:
“是。”
纳克特长长地、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脸上那故作高傲的神情都轻松了几分。
“那再好不过,我的职责完成了。”他拍了拍盔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嗯……让我好好想想,参加王的葬礼时候该如何穿着……说来也好笑,我到现在也不知王喜欢什么。”
他看着塔兰紧绷的样子,嗤笑道:“怎么,你很意外吗?明明我作为亲卫长没法保护王,对你这个一贯看不顺眼的家伙,也没有信心打赢。结果我还是平常的样子。”
“很意外。”塔兰说,“你永远不会认真吗?”
“惊讶吗?佩服吧!如果你没死,下次再见,到时候记得给自己挑好墓地。”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塔兰站在原地,看着纳克特消失的方向,沉默了更长时间。
这是最后的告别。
塔兰低头,处理目标,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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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塔兰回到角斗场时,这里的混乱已然平息,或者说,转变了形式。
李冰早已不见踪影。
场中,只有剑士正骑在那头巨大的无翼龙背上,大呼小叫。
那庞然大物在场中笨拙却又迅猛地窜跳腾挪,碾过废墟和尸体,玩得不亦乐乎。
青绿色的风环绕着他和巨兽,减轻着重量,带来惊人的速度。
“哟!大块头!”剑士看到了塔兰,兴奋地挥手,大声喊道,“上来!”
塔兰沉默地走过去,无视了无翼龙的威胁低吼,轻松攀上了龙背。
“您侍奉的那位?”塔兰问。
“什么怪话。”
剑士忍不住回头,确认塔兰似乎没有其它意思,懒得较真,指向角斗场另一端的宏伟堡垒——
那是通向黄金王所在高台的唯一路径,“进去一会了。”
塔兰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看向斗技场边缘依旧完整的黑墙。
“不破墙?”他问。
堡垒内部的许多机关和符文陷阱,其能量源与角斗场的黑墙关系密切。
黑墙完好,意味着内部的防御大部分都会生效。
“什么?”剑士瞪大眼。
塔兰沉默。
是了,他们都是外来者,剑士的热情显而易见,他不会顾及这些。
但李冰是个想法很周全的,他也莽撞了吗?
或许,他已有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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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内部。
李冰坚定不移的前行。
漆黑火焰如同活物,从墙壁,地板,天花板的符文刻痕中喷射而出,缠绕着他,持续灼烧。
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滚烫的空气,地刺毫无征兆地突起,一道道闪电交织成死亡之网。
李冰只是走着。
他的皮肤在焦黑和再生间循环,脚步平稳,一步步踏碎突起的地刺,撕裂火焰的帷幕。
黑色火焰在他身上燃烧,却仿佛只是某种虚幻的背景特效,无法真正阻挡他分毫。
他行走于炼狱。
这些阻碍,不过是通往终点的嘈杂噪音。
他只在乎那个答案。
李冰踏上了最后一段阶梯,推开沉重的闸门。
暴雨声瞬间将他包裹。
冰冷的大雨倾盆而下,打在他的脸上,顺着他染血的脸颊滑落。
眼前是开阔的堡垒顶端,风雨毫无遮拦地击打着石面,溅起细密的水花。
远处,整个镀金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更远处是无尽的沙海,此刻也被雨水浸染成深色。
在天台中央,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华袍,体型微胖,面容忧郁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拿着一杯酒。
雨水顺着他华贵的衣袍流淌,但他似乎对倾盆大雨浑然不觉。
黄金王。
他察觉到李冰的到来,缓缓转过身,神色格外平静。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灰白的鬓角流下。
“你来了。”
黄金王的声音温和,甚至虚弱,几乎被雨声淹没,“辛苦你了。”
他轻轻抬手。
李冰身上顽固缠绕的黑色火焰,如同温顺的宠物般,瞬间熄灭了。
同时,一些沙粒如同拥有生命般流动,从远处过来。
将一套干净整洁的暗红色长袍,轻轻披在李冰身上。
自然,长袍已经湿透了。
即使李冰目标坚定,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
他并未多想。
旁边,更多的沙粒在他身旁汇聚成一个小台子。
一股流沙将一杯晶莹的酒水和几样新鲜蔬果送了过来。
显然,这些温顺的沙粒就是角斗场恐怖的沙之形。
“沙之形,”李冰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怎么杀死?”
黄金王似乎并不惊讶,他喝了一口酒,雨水顺着他举杯的手臂流下:“杀死我就可以。我的身体,和凡人差距不大。不然家族也不会因为疾病就……沦落到这副模样。”他顿了顿,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它们是大地的一部分,我只是临时借用。”
黄金王似乎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哪怕塔兰也不行。”
李冰看向一旁发呆的白发男。
雨水打在他白色的头发上,却奇异地没有浸湿它们,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塔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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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细节。”
黄金王说,雨水顺着他脸庞滑落,“但如果记载没错,那应该是很久以前,一位只觉醒了一次就跻身传奇的战士留下的传承……我弟弟,一定知道更多。不过他只会咩咩叫吧。”
白发男果然一副天真样子,嘴里发出:“咩?”
李冰对两人和谐的氛围感到一丝错愕。
他压下这缕好奇,问出最关键的问题:“怎么杀死它?”
“咩?咩?”白发男叫的大声又凄然,似乎有些惊讶,有些伤心。
“他没有恶意,不然不会当面问的。而且,弟弟,你要原谅我们的弱小。”
黄金王先安慰了白发男,随即对李冰挤出笑容。
不是情绪上勉强,而是单纯的僵硬,他似乎很久没笑了,
“如你所见,我不知道。硬要说,让祂爱上谁吧,然后让那人许愿祂的死亡。”
“俗套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李冰摇摇头,用中文说。
“咩,咩。”白发男连连点头,似乎颇为赞成。
李冰瞥了它一眼,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小了些。
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隆隆而至。
真是一场不标准的复仇。
李冰不由得想,他得集中精神,才能听清对方说话。
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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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实不是个好主意。”黄金王点头,“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你的审讯官,杀了我十九个同乡。你知道吗?”李冰说。
黄金王一愣,随即流露出惭愧,那不是对李冰的同情,他摇了摇头,眼神黯淡:
“我……很久不过问具体事务了。我太软弱,总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我过于糟糕。”
他只是在悔恨与自责。
“咩!咩!咩!咩!”
白发男在一旁举手“作证”,语气欢快。
李冰盯着黄金王看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分辨真假。
李冰说,“我的同乡死了。我们……算一个血脉者家族。目前,我杀了审讯官和一批贵族,但罪魁祸首……”
李冰还没有说完。
黄金王突然僵直,脸上失去所有血色,软软地跪倒在湿冷的石面上。
大雨打在他瘫软的身体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没有受伤,至少不是肉体上的。
他只是身体不受控制般抽搐着,连眼神也变得僵硬,麻木。
雨水顺着他茫然的脸庞流下。
李冰瞥了一眼白发男,对方歪着头,“别在意,老哥经常这样。你做你的吧。”
然后,李冰动了。
他走到黄金王身边,拉住其右臂,一口咬了下去。
有人说,仇恨让人成为野兽。
可人本就是野兽。
原来,是野兽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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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溅射时,黄金王的身体是有反应的,但并不强烈。
比起抵抗,四肢力量更多想蜷缩在一起。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血迹,但新的血液又不断涌出。
李冰冷静的分辨着自己的每一口战果。
指骨……
掌骨……
腕骨……
桡骨……
李冰咽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原因,或许是太油腻。
他看着躺在血水和雨水中颤抖的东西,凭着感觉,再次张口。
黄金王的呼吸波动了一下,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少了一块肉,没流出多少血。
李冰咀嚼了两下,吐掉了。
“你还不动手?”李冰看向白发男。
白发男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它好像在发呆,直到李冰不得不抹了一把脸上雨水。
“诶,等等!如果不是因为我,审讯官一年前就死了吧!”白发男突然震惊。
“那如果你不存在?”李冰问。
“额……那审讯官会活到你杀了他?”白发男不确定道。
“或许。”李冰说着。
“所以你到底能不能恨我?”白发男困惑了。
“可以。”
“哦,那我明白了。”
白发男了然点头,也不知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黄金王死了。
李冰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的身体,裸露的皮肤僵冷苍白,血液都被稀释成淡色。
他确实是凡人,抑郁的情况也非常严重。
或许他最后是冻死的?
李冰一瞬间想到,把这思绪抛之脑后。
他没法知道。也没必要。
结束了?
李冰抬头,暴雨还在下,没有一丝停歇的趋势,冰冷而清醒,让人心安。
李冰从小喜欢雨天。
测试,练习,确认……等会还得收拾炼金老头。
他思考着,感慨,“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