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从石桌上抬起头。
脖颈和肩膀传来一阵僵硬的酸涩,柔软的毯子随之落地。
窗外,深沉的夜色开始褪去。
天际透出一种朦胧的灰蓝,预示黎明将至。
他抬手想活动一下筋骨,却猛地顿住——
猫眼蜷缩在墙边,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脑袋歪向一侧,耳朵无意识地低垂。
总是紧绷着的尾巴,软软地垂在地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偶尔细微抽搐一下,仿佛在梦里潜行或奔逃。
这是李冰第一次见到猫眼睡觉的样子。
褪去了平日那副警觉、卑微又带着点狡黠的奴态。
他感到近乎考古学家发现稀有化石的心情。
李冰放轻脚步,好奇地凑近了些。
借着稀薄天光,他能看清猫眼嘴角一丝可疑的,干了的口水痕。
他注意到猫眼爪子里似乎捏着一小片皱巴巴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那纸片抽了出来。
纸条上的字迹歪扭模糊,显然是仓促间写就,又被手汗浸润过。
断断续续的几个词:
“……北使者……守卫……奴籍?……等……问……”
后面还有几个墨团,似乎想写什么又涂掉了。
李冰挑了挑眉。
北方使者团的守卫?奴籍?
就在这时,猫眼的耳朵敏感地抖动了一下。
李冰迅速将纸条塞回他掌心,后退半步。
猫眼眼皮猛地睁开,琥珀色的竖瞳瞬间聚焦。
看到近在咫尺的李冰,他一个激灵弹起来。
恢复到那种时刻准备挨打或听令的紧绷状态,
“圣子!您醒了!我,我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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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
李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指了指猫眼的手,“那是什么?”
猫眼低头一看,手忙脚乱想把纸条藏起来。
又强行止住自己的动作,颤巍巍地把纸条捧了过来:
“圣子……很汗很脏的……”
李冰扫了一眼,直接问:
“你想知道北方战争王族使团里,那些随行侍卫的身份?”
“……是,是……”
猫眼耳朵耷拉着,眼神乱飘,“就……他们看着挺……不一样的……”
“你个本地猫,但凡之前多关心一点,何须问我个外来户?”李冰摇头。
猫眼作为改造人的地位挺特殊。
谁都可以看不起他,但谁都不能小看他。
严格来说,猫眼甚至直属于黄金王——作为贡品。
虽然他这辈子也没见过。
猫眼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李冰回想了一下昨日见闻和奈馆长提供的资料,开口道:
“战争王族内部结构森严。奴隶只负责生产和劳役.
没资格离开北境,更不可能进入使团,至少是旁支,或者有功臣属的后代”
他顿了顿,看着猫眼依旧迷茫,补充道:
“使团本身就是历练。这些年轻成员出来见世面,学习外交和战斗。表现好的,未来可能成为新的‘血刃’或‘暗影之舌’。他们不是奴隶,地位远高于平民。昨天使团进殿时,守卫们不是都跟着吗?那就是他们学习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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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明白了!谢谢圣子解惑!”猫眼连连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神色中的困惑散去,明显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深的失落。
李冰看着他别扭样子,试探着问:“怎么?看见小时候的熟人了?”
“不可能!”
猫眼连连摇头,几乎在惊恐,“我就是附近农村的。和北方怎么会有牵扯。”
“那……”李冰的目光锐利起来,“莫非是看对眼了?”
“没!没有!”
猫眼瞬间炸毛,尾巴僵直得像根棍子,几乎要跳起来,
“我,我这种……怎么敢……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跟岔气似的。
李冰沉默了。
他看着被迫变得非人,因身份而自卑,却又因一个模糊的悸动而露出一点“人样”的猫眼。
有点意外,又有点欣慰。
猫眼心里居然还能冒出点“干活”和“别惹事”之外的东西。
他没有逼问,把那片草纸递了回去。
“老猫。”李冰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用你还算顺手。你脑子不蠢,手脚也利落,就是武力太差,我但凡想抓点有力气的试验品,你都处理不了。”
猫眼愣住,刚刚的慌乱被新的无措取代,尾巴不安地小幅度摆动。
“成为符文战士吧。”李冰说得像今晚吃什么,
“镀金地库房里总该有几块符文石,我的份额里匀出一两块,问题不大。”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荣耀。
猫眼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冰有点怕他抽过去。
但在惶恐之后。
或许是服从,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压倒了恐惧。
他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石地上:“谢,谢圣子恩赐!我的全部属于您。”
【传言:下定决心的猫(1\/1)】
【晋升:传言(7\/8),风闻(2\/2)】
显然,连面板都认可,猫眼其实本事不小,就是心理素质不行。
“嗯。”李冰应了一声,“我饿了,去弄吃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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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猫眼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出了书房。
李冰回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两封重要的信件和一堆等待回复的拜帖。
升级所需的【传言】成就还差最后一个。
李冰提起笔,笔尖顿了顿。
每个成就都意味着外界对他的一种理解或者说印象。
想要稳妥地获得下一个成就,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在所有回信中都保持统一的风格——
或严谨,或贪婪,或严苛,或高深莫测……
但李冰有些摸不准下一级的条件。
从第1次升级开始,需要的传言成就数量从2变为4,再变为8。
如果下一级,他依旧需要一级成就,那数量显然是16。
很直观的说。
到时候他想攒够一级成就,会比二级的还麻烦。
从这次的升级流程中就看得出来。
他的二级成就率先满了,一级成就,反而还差一个。
如果没有猫眼的事,甚至差两个。
可能李冰的物质灵魂在面板的计划外吧。
随着‘圣子’的名号传播,这些一级成就反而越来越难刷……
“不如赌一把。”
李冰决定冒个小险。
看看用不同风格回信,能不能触发更多样化的“印象”。
他抽出信纸,开始根据来信对象的不同地位和内容,撰写回信。
当猫眼端着食物回来时,李冰已经写好了大部分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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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烤得恰到好处的沙驼肉排,配着温热的青麦饼和一碗撒了香料的豆羹。
李冰安静地吃着,味道不错,但他更多是机械地补充能量。
吃完后,强烈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李冰将分好类的回信推过去:“把这些送出去。”。
猫眼离开后,李冰回到卧室,举行回笼觉仪式。
“爱情啊……”
他闭上眼睛,模糊地咕哝了一句。
不知是在说猫眼,还是在说曾经属于普通李冰的琐碎烦恼。
睡眠如同漆黑温暖的潮水,缓缓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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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深层的梦境攫住了他,越来越深……
他先坠入了十五天前的牢笼。
李冰真正成为“孤身一人”的那一天。
黑暗。窒息般的干渴。
喉咙像被沙砾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剧痛。
豺狼肮脏的面孔充斥视野,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利爪撕开皮肉的剧痛反而模糊。
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冷。
那是他第三次被扔进角斗场。
也是审讯官对他们断水的第二天。
和前两次一样,审讯官并没有直接把他们投入必死的绝境。
只是将“游戏”的难度又提升了一截。
像熟练的钓手,既给予痛苦,又吝啬地给予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果他们玩不腻,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折磨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幸存者们还没有下定决心。
当他伤痕累累,摇摇晃晃的身体被推回牢笼时,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牢笼中央的三个陶罐。
李冰摇晃了一下,听到里面液体的声响。
凑近闻了闻,没有尿或其他异味,便抱起一罐猛地灌了下去。
另外两位幸存者——那对憔悴不堪的小情侣中,男方惊惶地想阻止:
“老师!别!他们说,他们说其中有一罐是毒药!”
老师,便是李冰的外号。
穿越者们起哄时,李冰很不接受。
这个外号听起来有很大责任,又不近人情,也没有威慑力。
但很快,他屈服了——因为有人开始叫他老大。
李冰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大口吞咽。
清凉,或者说只是不太糟糕的液体。
暂时缓解了喉咙烧灼般的痛苦。
他没有理会同伴的惊呼,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缓缓坐下,闭上眼睛。
李冰在感受。
感受呼吸时胸腔的扩张,感受心脏急促却不甚有力的跳动,感受皮肤接触空气的冰凉。
感受一切活着的实感——
这些曾经理所当然的感觉,都是他被剥夺后又重新触碰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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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近乎可笑。
李冰最初仅仅是因为情绪控制能力比其他人稍强,显得没那么慌张失措。
就被审讯人员固执地认定为穿越者中的“领袖”。
审讯官对他这个“重点怀疑对象”格外“关照”。
用尽手段剥夺他的一切,制造极致的痛苦,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免造成永久性损伤。
比起其他同伴身上大面积的淤伤、坏死甚至残缺。
李冰身上更多的是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针孔和浅层切割伤。
他崩溃过无数次。
但理智的残骸总是强行把他的意识拼凑起来。
李冰清楚,如果他选择说谎,又编不出一整套让这些审讯者都暂时信服的“故事”。
那么一旦被拆穿,不单单是他,所有幸存者受到的惩罚和折磨都会立刻升级。
他们就是被投入了一个毫无道理,永无止境的地狱。
喝下水后,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丝。
面对同伴关切的目光,李冰嘶哑地开口:“要不……剩下两罐,我喝掉?”
他清楚,这三罐大概都只是普通的水。
审讯官的目的无非是挑拨离间,制造猜疑,从内部瓦解他们,从而挖出所谓的“真相”。
既然如此,李冰又在说什么糊涂话?
他此刻不是在亲自释放诱惑,在亲手破坏这同盟最后的信任吗?
“老师……”
伤势极重,一直沉默的女孩,虚弱地拉了拉男友的胳膊,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男孩听完,转过头看着李冰,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
“老师,小雅说,她发现你每次难受的时候,就会把事情往最坏最坏的方向想。或者,干脆自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推……你现在状态很差,你应该求助的,你帮过我们每一个人。”
李冰眼皮颤了颤,沉默着,没有否认。
他骨子里,确实有这种极端倾向。
在他原本的人生规划里。
如果未来开始脱发,他就会直接剃光。
如果神智开始衰退,他就会自行了断。
他宁愿直面最坏的结果,也无法忍受缓慢、黏腻、充满不确定性的腐烂。
男孩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老师……我们……都很感谢你。要不是你一直出主意,想办法……我们早疯了。”
李冰没有说话,只是觉得疲惫淹没了他。
他隐约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去阻止了。
他只是喃喃道:“抱歉……我困了。你们……亲热吧。”
他含糊地说,转过身,将冰冷的后背对着那对相互依偎的恋人。
睡眠并不安宁,他很快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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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个人还剩下十个的时候。
审讯官们还有闲心玩更精致的心理游戏。
他们选中了一个叫黄亭的年轻人,突然给予他难以置信的优待——
干净的衣服,充足的食物,甚至短暂的放风。
当黄亭穿着整洁的衣物,带着茫然和一丝他自己察觉不到的得意回到牢房。
迎接他的是其他幸存者惊疑,不解,甚至隐含嫉妒的目光。
当时李冰的状态还算撑得住。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必须立刻解决的内部危机。
他先是主动上前,用平静的语气恭喜幸运儿。
李冰说了很多话,缓和大家的紧张气氛,压制那些嫉妒产生的敌意。
这个过程在梦中被压缩、模糊,但在当时异常艰难。
他只记得,当黄亭似乎稍稍放松,并对自己表达感谢时——
李冰猛地将幸运儿按在墙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别他妈幻想。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对你的这点‘好’,是为了什么。你绝对能感受到他们的仇恨。你好好享受幸运吧,但是你更得面对现实。我们必须逃出去。你把握着这个机会,只要你不是彻底的蠢货!”
不给众人反应和讨论的时间。
李冰立刻说出了自己暗中构思观察了许久的计划。
通过多次提审的经历,他摸清了地牢部分结构和守卫换班的一些规律。
判断他们处于内陆城市高地,周围是沙漠。
最重要的是,他在二层发现了一扇足够钻出的窗户。
越狱本身并非不可能,难点在于之后——跨越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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