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之战两个月后。
芦苇港，炼金术士学院。
晨光透过高窗，落在打磨光滑的石地上。
李冰被一阵轻而持续的敲门声唤醒。
李冰坐起身，揉了揉眉心。
门外站着一名仆从。
双手姿态恭敬，却并无面对“亡灵之主”时，凡人不受控制的恐惧。
“学者，早餐已备好。”仆从说着，递来毛巾。
李冰嗯了一声。
接过毛巾，擦擦脸。
清凉的水汽略微驱散了意识的滞涩。
随后，在仆从略有些不自在的注视下，李冰独自完成了洗漱。
李冰此刻的身份。
是这新建学院首批录取的学员之一。
一个来自远东的年轻人。
餐厅位于宅邸东侧。
原本是总督府用来招待贵宾的小厅，如今摆上了长条木桌。
李冰走入餐厅，空气里已弥漫开新烤面食和香茶。
长桌旁，他的三位固定搭档已经到了。
“冰块，这边！”抄写员之子，第一个看到他，热情地挥手。
他面前摊着一卷莎草纸，上面墨迹未干，显然一早就在用功。
高等人类家族出身的学员抬起头。
他本人并非血脉者，举止间带着一种优雅的疏离。
他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切着面食，声音清脆：
“希望你能准时些。导师最厌恶迟到。”
贵族学员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农民出身的巴肯。
嘴里塞满了食物。
含糊地招呼了一声，用力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他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皮肤粗糙。
指缝里还残留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泥土痕迹。
那是他清晨跑去药园帮忙留下的。
李冰走过去坐下。
农民学员立刻把一大块蘸了蜂蜜的面饼推到他面前：
“快吃，今天要分小组处理‘火舌草’，去晚了只有别人跳绳下的。”
平民学员立刻接话，手指点着资料：
“我查了，《基础材料毒性辨析》里说，火舌草汁液处理不当会引发皮肤灼痛。
“严重的会起水泡。我们得小心点。”
贵族学员轻轻放下小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实验室有防护手套和中和药剂。关键在于萃取时的温度控制，高温会活性丧失，低温则杂质过多。”她看向李冰，“李，你上次处理凝露的手法很稳，希望这次也能保持。”
李冰拿起面饼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他嗯了一声，“我尽力。”
“手套也不保险，”农民学员嘟囔着，伸出自己带着几处旧疤痕的手：
“我爸说过，地里的东西，你尊重它，它才不伤你。
“光靠那些瓶瓶罐罐，不行。”
平民嘴角抽抽，换了个话题，“听说了吗，院长昨天从白城回来了，带着个大箱子。”
农民饶有兴趣的点点头，“哇，那会是什么？”
“炼金原型机。”李冰说。
“什么？”农民不解。
“哦，是传闻中的那个东西吗？”平民很惊讶，“传说打造它花费了一千荣光金币呢。”
贵族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而且，听说其中有些部件，是用荣光力量制造。”
“炼金原型机是什么？”平民也好奇问。
“为了弄明白炼金过程的奥秘，院长请血脉者们打造的荣光造物。这东西，能帮助炼制者更好的掌握药剂的性质变化。”李冰说罢，补充一句，“比如让我们也能制作中等药剂。”
众人啧啧称奇。
虽然他们都拥有顶级的天赋，但至今也不过学习了两个月不到。
炼制初级药剂就很勉强了。
“荣光造物当然很厉害。”
贵族已站起身：
“好了，到此为止。该去实验室了。”
四人穿过拱廊，走向位于东翼的实验室。
中间一路嘀嘀咕咕。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第1期学员一共24位，被分配给了6位顶级炼金师。
每位炼金师固定负责4位，同时通过公开课的形式进行集中教导。
李冰和其他三人。
便是由同一位炼金师负责。
4人在炼金学院建成之前，便已经相处了一个月。
不说有多融洽吧，至少不会吵起来。
贵族拿到队伍的领导权后，没和其他人起过冲突。
虽然看得出来。
他对大家的做派都不太满意。
由议事厅改成的实验室里。
弥漫着各种草药和化学试剂混合的气味。
实验室里，那台新来的金属造物占据了墙角，泛着冷硬的光。
导师围着它忙碌，工具与金属部件碰撞发出轻响。
学员们目光一次次瞟过去，满是好奇，但没人敢开口问。
导师也全无解释的意思。
只顾低头调整着那些看不懂的机关。
上课时间一到，导师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测试。处理火舌草，萃取基础精华。步骤和要点昨天讲过了。开始吧。”
四人立刻回到各自位置。
贵族第一个动手。
他动作精准利落，处理药材，点燃小巧的陶制加热炉，调控火焰温度。
每个步骤都带着精准的流畅。
他抿着唇，眼神专注，偶尔瞥向同伴的方向。
“冰块”自然十分轻松。
指尖拨弄间，药材便服帖地被分解，投入器皿。
火焰在他操控下温顺得不像话。
完成的药剂澄澈透亮。
看不出丝毫费力。
这家伙绝对提前学习过。贵族见状想。
冰块的来历古怪，还时常能说出一些常人没道理知道的隐秘。
众人对他的身份都有些猜测。
但贵族没有多想，反正他们都是会成为顶级炼金师的同伴。
这个未来是最重要的。
农民最是沉稳。
他粗大的手指此刻异常灵巧，小心剥离着叶片。
微微调整加热时间。
额角甚至因为专注而微微见汗。
他每一步都扎实仔细。
贵族眼角余光扫过，心里嘀咕：“太温吞了。”
真正让贵族拧起眉的是平民学员。
那年轻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飘向邻桌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学员。
手下动作便带了毛躁。
一次差点碰翻研磨钵。
贵族没发作。
他处理好自己最后一滴药剂，才转向众人。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随意：
“你们有谁，需要给找个女伴晚上暖暖床吗？”
平民的脸瞬间涨红。
慌乱地低下头。“抱、抱歉。”
他嗫嚅着，赶紧收回心神。
死死盯住自己面前的器皿。
农民闻言却抬起头，很认真地看向贵族：
“能派到村里吗？我妻子怀了孩子，正需要人帮手。”
贵族似乎被这朴实的请求噎了一下。
随即摆手。“行。忙你的。”
对面那组，领头的也是个贵族子弟。
此刻正带着讥诮看着他们这边。
显然注意到了他们组内的这点小混乱。
实际上。
导师从未分组，更没提过竞争。
学习才刚开始，这时候快一点慢一点说明不了什么。
但贵族不这么想。
对面那家伙也不这么想。
就在平民试图加快速度弥补时。
他面前的小炉里。
混合液突然“噗”地窜起一股火苗！
“啊！”平民惊叫一声，甚至忘了后撤。
导师脸色一变。
贵族反应极快，一把将平民扯开。
李冰开口：“别用水，沙土。”
农民抄起脚边的防火沙桶。
一把沙子泼过去。
压住了蔓延的火势。
一阵手忙脚乱，火灭了，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
导师走过来。
看着那片焦黑和惊魂未定的平民，脸色难看。
平民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贵族胸膛起伏，强忍着没骂出来，脸色铁青。
李冰看着他们，语气平静：“导师没让我们比。谁快一点，慢一点，现在根本没关系。”他拿起自己那瓶清澈剔透的萃取液，“谁能先炼出中等药剂，那才算数。”
贵族嘴唇动了动。
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农民默默点头，继续收拾起来。
平民则感激地看了李冰一眼，深吸口气，也开始清理残局。
课程继续。
事故的插曲很快被翻过。
接下来的一整天。
导师们在课堂上不断教学着自己擅长的领域。
讲述材料处理，药性相克，萃取火候。
因为他们都被主角修改过心灵，因此没有丝毫隐藏细节。
都是在讲述最直接的内容。
但遗憾的是。
导师们虽然不私藏，但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有良好的教学能力。
一位导师讲授的是药性冲突理论。
他声音平直，内容艰涩，而且解释的非常跳跃。
李冰不得不主动站出来作为提问机器。
引导他将一个个问题，落到学员们能理解的知识范围内。
属于来异世界当助教了。
另一方面，学员们对自己的身份缺乏概念。
还有就是还不适应这种大课堂。
就连一直最为专心的贵族。
中间也一度扛不住的弯下了脑袋。
李冰看着他们，觉得有趣。
每个导师负责一个小时的课程。
早上两节。
下午四节。
整个教学过程中。
导师们还不断抽空，调试那台原型机。
下午，更进行了实际测试。
最后一节课，气氛明显不同。
两位导师走到原型机前。
其中一位取出小刀，划破指尖，将血珠滴入机器顶端的凹槽。
“以血为引，荣光为凭。”他低语。
机器内部传来齿轮咬合的轻响，幽蓝光芒沿着纹路亮起。
导师将几样材料投入进料口。
手指在控制晶石上轻点。
没有火焰，没有坩埚。
机器内部传来液体流动和轻微震荡的声音。
几个透明观察窗里，可以看到材料在其中被分解，提纯，融合。
过程流畅得不可思议。
不过数十次呼吸。
一侧的出料口便滑出一支水晶管。
里面盛满湛蓝药剂，澄澈无瑕。
“高等净心药剂。”
另一位导师拿起管子，对着光检视，脸上难掩惊叹，“纯度……比你平常强多了。”
导师闻言冷哼一声，没有反驳。
多数学员只是张大嘴巴。
他们看不懂复杂工艺。
但认不出那药剂的水准。
但这速度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他们做了什么？”平民喃喃。
农民挠挠头：“这机器……能帮俺们种地不？看它干活真利索。”
贵族紧抿着唇，“这东西，不会能替代炼金师吧？”
“以自身鲜血引导荣光之力，驾驭机器完成炼制。”
李冰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别想太多，只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步骤，本质上依旧是那位导师在炼制。只是能让炼金师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思考。而非重复上。”
“当然，这会提高生产效率，减少失误。
李冰说，“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量产。”
贵族的眉头依旧紧皱着，眼神复杂。
看向原型机的眼神倒也不再全是戒备，多了些审视。
下课钟声敲响。
学员们议论声嗡嗡响起，多是兴奋与好奇。
.
夕阳把学院石墙镀成暗金色。
四人收拾着各自的用具。
4人组今天的综合表现还算优异。
至少让贵族的脸色比早上柔和了一点。
平民还在努力的翻着书本。
“少看两眼吧。”
贵族有些看不上，觉得他在假努力，“再看下去，字都要被你吸进眼睛里了。”
平民头也不抬：“我会弥补错误的。”
农民把粗壮的手臂搭在李冰肩上。
大声计划明天要去药园做些什么，换一些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农民在思考一切赚钱的途径：
“冰块，你说我晚上溜进来。
“用那大家伙弄点硬火药剂行不？黑市上价钱翻倍。”
他说的“硬火”是一种能短暂激发体力的违禁品。
李冰闻言点头，“可以的，那个机器没有身份识别的功能。
“只要备好材料，任何人都可以用。”
贵族闻言，挑起眉毛看农民：“你缺钱缺到这份上？入学时发的补偿金呢？”
农民挠了挠他那头硬得像鬃毛的短发：“钱是不少，可谁知道能拿多久？”
贵族没听懂：“什么？学院资金出问题了？”
李冰替农民解释：“他担心哪天因为犯错被赶出学院，或者……就算学成了，也因为他出身太低，没人肯让他真正当个炼金师。”
农民连连点头：“还是冰块懂我。”
贵族想笑。
农民能成为炼金师确实很荒谬。
但农民已经站在这里，说明那些真正的困难已经被大人物清扫干净了。
贵族有些忍不住想讥讽。
可看到李冰平静无波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那些无法对三人言说的家族规矩。
或许在农民的世界里。
也有他无法理解的生存逻辑。
他语气缓和了些：
“想太远了。等你真能炼出中等药剂，就算被赶出去，也多的是人捧着钱求你。”
农民嘿嘿笑了两声。
也不知道信没信，用力拍了拍李冰的背：
“走了走了，再晚，集市里的好肉都让人挑光了。”
平民终于抬起头，眼神还有点发直：“你们先走吧，我再待会儿……”
贵族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转身率先朝外走去，袍角带起一阵微风。
农民也急匆匆的离开。
李冰看了看角落里的原型机，没有多说什么，走之前合上了门。
实验室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安稳的静谧。
以至于平民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他再次睁开眼，已是深夜。
伸手不见五指。
我***！
脏话已经不足以表达平民的心情。
他惊慌不已。
要是被逮到怎么办？
要是别人以为他是来偷东西怎么办？
平民绞尽脑汁的思考着，该如何平安的回去？
学院门有没有关闭？
有没有可以翻墙的地方？
他忽然听到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是巡逻的人员吗？
平民慌乱的躲到了黑暗中。
下一刻。
教室的门被打开了。
在平民惊疑的注视下。
一道黑影径直走到了原型机旁，转头打量四周。
平民屏住呼吸。
觉得心脏猛烈的要跳出胸腔。
他想起李冰白天说的话。
这机器没有做身份识别。
黑影似乎觉得安全了，转过头去继续操控。
很快，机器启动了。
有人偷用！有贼！
平民在心里咆哮。
他既有些惊慌，又忽然有些兴奋。
如果自己能抓住偷用的家伙，岂不是能够洗刷之前的失误？
平民屏住呼吸，在黑暗里缩成一团。
抓贼？
这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可心跳平复些后，他越想越觉得可行。
对方不偷机器，只偷偷用。
说明身份干净，能长期待在学院里。
学院里能用这东西的，除了学员就是导师。
导师们何必偷用？
白天那架势，这宝贝本就是给他们造的。
所以，眼前这黑影。
就是个胆大的学员！
平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冷静，脑子转得飞快。
对方带着武器怎么办？
看这偷偷炼药的架势，不像要动武。
可万一呢？
对方胆子已经这么大了。
他忽然醒悟——自己何必硬碰？
只要冲出去，对着巡逻队喊一声“有小偷”。
事情就解决了。
但这念头刚起，新的顾虑又冒了出来。
万一对方反咬一口呢？
万一巡逻队和这人本就串通好了？
万一……对方是个贵族，把罪名全扣在他这个平民头上？
贵族……
平民猛地想起，关于这机器的用法和限制，是冰块白天说的。
听到的只有他们四个。
冰块对成绩毫不在意。
农民那粗手，处理药材绝不是眼前这流畅劲儿。
那就只剩……贵族了。
那个满脑子只想压人一头的家伙。
果然是你。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夹杂着畅快。
他对这贵族的家底略知一二。
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豪门。
整个家族绑在一起，怕也抵不过一位顶尖炼金师的分量。
若真因此事被逐出学院
对贵族而言，恐怕比死还难受。
家族绝不会轻饶了他。
想到这儿，平民才惊觉自己思绪跑得太远。
贵族……其实也没把他怎样。
无非是说话难听点，态度傲慢点。
可细究起来，人家指出的错处，哪次不是真的？
他叹了口气，从藏身处站直身体。
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也干了件蠢事啊。”
那黑影猛地一僵，显然没料到黑暗中还有别人。
出乎平民意料，对方的声音相当低沉：“谁？”
这声音……绝不是贵族！
难道连声音都伪装了？
倒是有本事。
平民正想着，一阵空灵又诡异的旋律，毫无征兆地钻进他耳朵。
不等他琢磨出这调子从何而来，意识便迅速褪去。
他腿一软，重新栽回黑暗里。
什么都不知道了。
.
随着平民倒下。
李冰猛地推开教室门，令星光洒入房间。
照亮了那张慌张的面孔。
那张炼金学院院长的面孔。
药剂师的面孔。
药剂师猛地一颤。
手里盛着紫色液体的水晶瓶差点脱手。
他看清来人，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圣子。”
“何必这么偷偷摸摸。”
李冰走过去，目光扫过原型机上还在微微发光的符文，“你大可以直接用。”
药剂师把水晶瓶小心放在一旁。
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奇迹药剂那边，有那些新导师盯着，足够了。他们……他们是真天才。”
他声音低下去，“我这点本事，不配站在他们面前。”
李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你知道我选你的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
药剂师连连点头，“正如圣子您所说。我的炼金天赋不够。
“我必须换个形式来推动奇迹药剂的完善。
“利用自己的血脉天赋，找到足够数量的天才。
“开始我非常不适应，但现在，药剂有了进展。甚至，整个炼金世界都因为我的血脉，出现了好的变化。我依旧不习惯，但我很自豪，和炼金术进步，不一样的自豪。”
“我愿意为您奉献生命，您的安排也完全正确。只是我……可我……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想……至少触碰到高等炼金师的门槛。不然，我夜里都睡不踏实。”
李冰看着他，“我重复一遍，你的职责是辨别学员的天赋，你完成的很好。至于炼金术，没有贬损你的意思，随你开心。我更关心，你想好怎么对待家族了吗？”
药剂师闻言，露出苦恼之色，“圣子，饶了我吧。”
李冰可不打算让他逃避。
不过就在这时。
李冰察觉到动静，略感意外的转向门外。
又有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