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后晌下工,肖民在河边找到一截干柳木,做门拧子正好,就拿回家又是锯,又是砍,弄了好一阵,才算做好。
这才去吃饭。
吃过饭想了想,又去寻根粗铁丝,放煤火眼儿里烧红,拿院里石头上,用锤子砸成尖头,做成两个爬钉。
再寻两个长铁钉,几个寸钉,带上手锯,手电筒装进裤子兜里,这就够了。
夜色已沉进街道,夜晚如往常悄悄来临,将明亮了一天的小庄模糊起来。
他两手拿着东西来到西头,才想起还有个事儿嘞,不由“咦”了一声。正被坐在门前的福全听到。
福全噗嗤一声笑道:“咋啦孩子?”
他笑道:“忘了一件事儿。”
蒲桃也出来了,笑着说:“忘了啥事?”
他遮掩道:“忘拿斧子了。”
说好的去找烟柳爹,听他说故事嘞,晌午专门去代销点,烟都买好了,一忙,忘了个干净。只好等明晚了。
蒲桃不知他意思,忙说:“有有有,来吧。”
福全说:“我看看你咋换拧子。”过来接住肖民做的拧子,看了看说:“中中中,就是得钉好。”
肖民让他看看手里的钉子。他一下笑道:“真中真中……”
蒲桃就夸道:“我请这匠人中吧?不用换门吧?”
福全呵呵笑道:“比咱中,比咱中……”
两人就进到家里。蒲桃说:“这黑灯瞎火的,叫我去拿个油灯。”
他便晃晃胯,说:“我拿着手电筒。”
蒲桃就去他口袋里掏出来,说:“你想的可真周到。”
他说:“穷耍镏子,富耍表,耍电灯的是傻屌。”
她嘎嘎嘎笑起来:“都那儿学的呀,谁敢说咱是傻屌,我可不依他。”她又说:“我也有一句:男戴金,女戴银,戴脸帽的不是人。”
她打开手灯照着两人来到后院。他把手里东西放到地上,把后门卸下,横着竖起来,让她扶住,拿拧子比了比,在门上锯出和拧子一样大的缺口。
“斧子嘞?”他问。
她笑道:“只顾笑嘞,忘了,你等着我去拿。”慌慌去了。
他看看空空静静的院子,心说:小建这家伙,也算能人,出去能混住,出去吃住不要钱吗?叫咱还真不知咋办。
要不一会儿问问她: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过了一会儿,蒲桃拿着斧子回来小声说:“我煮了两个鸡蛋,一会儿你吃。”
他有点吃惊说:“你养有鸡?”
她就用灯照照后墙,上面卧了一只母鸡。她说:“天一明,它就去沟边寻吃的,天黑了,我把后门开开,它回来飞到茅房上再飞到墙上,可通人性了。”
“那不是把蛋嬎到外边了?”他问。
“外边挨着墙我给它弄了个窝,它都是嬎到窝里。”她得意地说。
“你好不容易攒几个鸡蛋,留着换点啥嘛。”他知道女人们都是攒着鸡蛋去代销点换盐。
“看你说的,没它就不吃盐了。”她果然说出真相。
把门拧子钉好,又去拿来木板,把那门缝捂住钉了。他再把后门安上。试了试。拍拍手说:“行了。”
她用手灯照着看看说:“这回可结实,再不怕它坏了,走,洗洗手去。”
“就是有点将就……”他笑着说。
“日子就是将就嘛……别说咱将就,连国家都是将就……你不知道原来去修水库,那住的是啥?吃的是啥?还不都是将就嘛。”她说。
“你去修过水库?”他问。
“还不是修了一个,修了两三个呢。”她说。
“那么多水库?都在哪儿?”他忙问。
她咯咯咯笑笑说:“洗洗手来吧,我给你说。”
洗了手去屋里坐下。她小声说:“那时我正年轻,二十多岁,孩子也有人带……先是去咱这小河最上面,都到南山脚下了……在哪儿修个水库……就是搭个草庵子,里面铺上麦秸,能挤个睡几个……杂面窝窝头,腌点萝卜,白菜……晚上几根面条糊涂,干菜叶……”
他笑道:“和我修渠一样,就是我们吃的好点,都是白面……”
“你去修过渠?啊……前几年……我们轮过去了,该你们啦……”她笑道:“都得经经那恶活儿,要不然,不算老百姓。”
她接着说:“那水库修完,咱南面那古城公社南面,离咱这大概二十里,有个地名叫擂鼓台,在那儿又修了一个水库……”
“擂鼓台?”他问。
“就是擂鼓台……还听了个稀奇事儿呢,说是擂鼓台南边那一片,原来是个国家……叫刘国还是叫啥,记不清了……”她说着笑起来:“那也没多大地方呀……多着也就几千亩地,比咱村大点,它能成一个国家?”
“那是周朝……就是咱常说的梦周公……周公那个朝代……比如说你有功了,你是皇亲国戚等等,就给你一片地,你去把当地百姓、或者说你带着你的家族、亲戚、下人,在那里建个城,这就是个国;其实就是现在的一个地区,一个县,有的可能还没一个公社大。”
她嘎嘎嘎笑道:“啊,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咋又没了?”
“比如说,你的国大,我的国小……你就说,来吧,咱们合并吧;我肯定不愿意啊:我本来是国王,合你国里,我成个公社主任,村长了,那怎么行;可你也不愿意呀,我挨着你,碍你事,从我这过,不得我同意才行吗?然后就打仗,灭掉一个,两个成一个了……最后,谁厉害谁统一,又成一个国家了。”
他说:“有时间去看看,不知道那里还有个小国。”
她嘘道:“还有啥?啥都没了……连个影子都没了……就是挖土,挖出来有瓦盆瓦罐,也都烂的稀碎……”
她又说:“后来,在咱南面……这个水库你肯定去过,几千几万人在那修……那大坝都是一挑一担硬挑起来的……那时候谁见过架子车?”
肖民噗嗤笑道:“我听个笑话,说是何顺前些年终于买了架子车下盘,找人做了车架子……那高兴的,出来街上拉着,拉这头,拉那头,又叫那谁拉上,他坐上面,那谁故意上下颠车杆,颠得他差点掉下来,他还抓着车帮说:真美呀!”
她也笑道:“那能不高兴吗?得攒好多年才能买得起呀;你想人再劲大,能担多少?架子车好赖装装,够你五六七八个人担了……”
她苦笑着说:“恁大一个大坝,都是靠肩膀硬担土,堆起来的……”
她摸摸肩膀,说:“这是时间长了,消下去了……原来两边都是硬疙瘩。”
她笑着说:“出力吃苦就算了,咱就是这命,谁叫咱生在这农村呢,是不是……好不该那些王八蛋都拿咱当傻瓜……天不明就起来,天黑才下工……一天下来,那浑身特别是小腿肚儿都是疼的,巴不得黑老赶紧吃了喝了躺下歇歇……
谁知道,一群人晚上喝过汤,呕吼大叫,又是喊口号,又是……张声豁言地去干,去加班……
那干部就来说:人家都是挣积极嘞,咱也不能落后呀;你说谁能不去干?谁敢不去干?只好挣扎着起来去干吧,累死去蛋,直干到半夜……
娘那逼,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找了几个拖儿,白天这些拖儿找个地方睡觉,到黑老这些托儿出来呕吼大叫着,是做样子坑人呐……
日他娘,他们都不把咱当人,当牲口使呢……”
其实,牲口都得去买呢,还得花钱。得专人伺候,害怕它掉膘,害怕它死去。
人用买吗?人用伺候吗?吃不吃喝不喝都不用管,能听话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