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母一边换着鞋,一边走进了客厅。
她一眼便瞧见了沙发上相对而坐的父女俩,那画面在暖黄的灯光下,像一张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剧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静谧与……沉重。
暖黄的灯光下,贺婕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而贺父则端着茶杯,侧脸对着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与……心疼?
那气氛说不出的奇怪,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演完后,帷幕已然落下,观众却还沉浸在剧情里,迟迟不愿离席的落寞尾声。
贺母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秀眉微蹙,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女儿,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是怎么了?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跟庙里参禅悟道的和尚似的,气氛沉得都能拧出水来。
难道是刚才她告得太狠,把老贺给说生气了?可看他那副样子,眉头紧锁的,又不像生气的模样……
还是说,他们父女俩背着她,真在聊什么公司机密,被她撞破了?
恰在此时,一直在厨房里收拾残局的金姐和小娟,大概是听到了客厅的动静,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金姐手里端着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小娟则拿着抹布,准备擦拭餐桌。
贺太太,您回来了。
金姐恭敬地打着招呼,目光在客厅里一扫,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安静。
但她毕竟是专业的家政人员,训练有素,不该问的问题,她会很有分寸地当做没看见,还带着擦桌子的小娟快速退回厨房,压低声音嘱咐道:
我先过去把水果盘放客厅茶几上,等客厅的几位主家回房休息了,咱们再出来继续打扫吧。
而客厅里的气氛,正是她们这知趣的、悄无声息的退场,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层凝滞的薄冰,也让贺母瞬间找到了转移话题和打破尴尬的绝佳契机。
她将满腹的疑惑暂时压下,换上一副抓包现行的、带着三分嗔怒七分戏谑的表情,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目光炯炯地盯着贺父,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好啊!贺知微!你不是说去洗漱了吗?让我逮个正着!
在这儿跟我们小暖议论什么呢,是不是又想合计着怎么算计我,明天早上让我给你做十全大补汤啊?
我看你这肚子,还不尽早锻炼,早晚完蛋,我看等你老了谁去照顾你!
这番连珠炮似的、带着浓浓生活气息的质问,像一阵和煦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客厅里沉积的沉重空气。
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娇嗔的嗓音,像一把钥匙,轻易地解开了父女间那沉重的心锁。
贺父被抓了个正着,脸上那副故作的镇定瞬间瓦解,露出了些许尴尬,他嘿嘿一笑,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鼻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妻子的:
哪能啊,老婆大人,我这不是……这不是看小暖今天累着了,想跟她聊聊工作,劳逸结合嘛!谈谈心,解解压!
工作工作,又是工作!
贺母嗔怪着,步步紧逼,走到沙发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最大最红的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贺父嘴里,堵住了他后面所有欲盖弥彰的狡辩。
苹果的清香和微凉的触感,让贺父顺势咬了一口,也成功地将他从奇怪的气氛里拽了出来。
贺母这才转头看向贺婕,语气立刻切换成了百分百的心疼模式,眉眼间满是柔情:小暖,你也是,怎么由着他胡来?
快,跟我回房休息去,别在这儿陪他熬鹰了。
我看他就是晚上多喝了两杯,酒劲上来又开始拉着人唠叨了,咱们别理他!
说着,贺母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了贺婕冰凉的手腕,想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
贺婕抬起头,在母亲温暖的注视下,漾开了一个混杂着释然、依赖与浓浓暖意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洗去了所有的阴霾。她顺从地站起身,微微伸了一个懒腰,对着父母亲轻声说:那爸爸妈妈,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回房间了。
贺父看着女儿那张坚强、此刻又被母爱浸润得无比柔软的笑脸,心中百感交集,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他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女儿的路,终究要她自己去走,他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你先去睡,好好休息。
贺母目送贺婕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直到那扇门被轻轻带上,才收回目光。
她回头,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冲着还坐在沙发上啃苹果的贺父道,伸出一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还不赶紧去洗漱睡觉?看看都几点了!时间可不早了!不然等我睡着了,你又半夜起来喝水把我吵醒,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说着,她还对着贺父晃了晃自己秀气却有力的拳头,以作警告,那模样娇憨又可爱。
贺父看着妻子这副凶神恶煞却又透着万般柔情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再无半分沉重。
这熟悉的,这鲜活的生命力,瞬间将他拉回了这人间烟火的温暖现实中。
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举动在如今这个沉闷的夜晚里,显得尤为无足轻重,只觉可爱至极!
他站起身,将啃了一半的苹果往盘子里一放,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轻轻环住妻子的肩膀,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像只撒娇的大型犬,声音里满是宠溺的笑意:是是是,老婆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这就回房间洗漱!保证不打扰您宝贵的睡眠时间!
贺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脸红,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由他抱着,嘴上却不饶人:少来这套!快去!一身烟酒味,赶紧给我洗干净了再上床!
看贺父依旧手劲未松,像块牛皮糖似的黏在她身上,贺母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停下挣扎,靠在他怀里,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差觉的担忧絮叨道:
小暖这才放假多久,这一天天的来回奔波本来就辛苦,你可别再拉着她给她增加压力了。
我看她今天回来气色不太好,精神都有些恍惚,刚才在卫生间洗手,我还不小心瞟到小暖手上缠着一小块绷带,包扎得还很仔细。
她瞧见我进卫生间,袖口立马就放了下来遮住,我见她没提,我自然也没敢多问,就怕一不小心提到什么不该说的,惹得她心烦。
这番细致入微的观察,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贺父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手上动作不由得松了松,那圈禁锢着妻子的臂膀,此刻更像是一个笨拙的拥抱。
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心疼与无奈,他将下巴从妻子的肩窝移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而郑重:
我们问了她也不愿意提,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都爱自己扛着,像个披着铠甲的战士,刀枪不入。
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就别再瞎担心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她身后,当好那个不问缘由、随时能递上一杯热茶的港湾。
贺母听了这话,眼圈微微一红,她抬起手,回抱住丈夫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闷闷地说:我就是心疼她。
这孩子,打小就主意正,认定的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想帮也帮不上,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别人家小姑娘到小暖这个年纪,早早就谈恋爱了,哪曾想咱们家这个直接跳过这个环节,学业成绩不用咱们担心,工作能力也无师自通,这才多大啊,就已经手握璧月轩这么大的公司,我前几天见萧老板又上财经频道了……
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夹杂着失落与无奈的复杂情绪。
仿佛在说,女儿的优秀,有时也是一种距离,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竟有些无从下手,不知该如何去疼爱才好了。
贺父听着妻子这番絮叨,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像在安抚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通透与豁达:咱们只要替她摇旗呐喊就成了,别担心。
我瞧着她今天的态度,想来也是有数的!
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妻子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湿润,目光灼灼,满是深情与坚定:璧月轩那是小暖凭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打拼出来的江山,是她的勋章,不是她的枷锁。至于爱情……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缘分这东西,急不来。
我们家小暖是璞玉,得找个真正有眼光、有担当的琢玉人来配她。
在此之前,她把自己的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把自己锤炼得独立强大,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这说明她有这个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依附于任何人。
贺父的这番话,如同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贺母心头那片因担忧而略显灰暗的角落。
是啊,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女儿的幸福,却忘了,女儿早已为自己开辟了一条独一无二的康庄大道。
你说得对,她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一下贺父的胸口,是我老糊涂了,净瞎操心。我们家小暖,可是我们贺家最棒的姑娘!
就是嘛!贺父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顺势捏了捏她的鼻子,所以,别再多想了。赶紧洗洗睡吧,明天早上,我还等着吃你做的葱油饼呢。
想得美!喝你的豆浆油条去吧。
贺母嗔怪一句,脸上却绽放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忧虑,宛如一缕最明媚的晨光。
她挣脱开丈夫的怀抱,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恢复了往日的利落与干练,我再去看看小暖休息了没有,你赶紧去洗澡,不许再磨蹭了!
是,老婆大人!
贺父笑着,这次没有再耍赖,而是真的转身走向了浴室,嘴里还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那轻松愉悦的心情,几乎要从他挺拔而又略微发福的背影里溢出来。
贺母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丈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又回头望了一眼女儿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力量填满。
金姐也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她显然已将客厅的残局收拾妥当,此刻是来请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她恭敬地立在贺母身侧,轻声问道:贺太太,您看明天早上需要特别准备什么餐点吗?我们现在可以提前准备,不会耽误明早的用餐时间。
贺母摇了摇头,笑着看了金姐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满足:跟平时一样就成,清淡点,别弄太油腻,小暖今天估计累了。
她说着,刚想抬脚朝贺婕房间走去,脚步却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出贺父临进浴室前那副惦记着葱油饼的狡黠笑容,和她自己当时嗔怪他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转而对一旁的金姐交代道:还是麻烦你们准备一下葱油饼吧,我瞧着老贺那馋样,明早要是没吃到,怕是又要念叨一整天,影响我心情。
金姐闻言,立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家政人员特有的专业与体贴,更有一份对这个家庭了然于心的了然:我明白了,贺太太。
我记得贺小姐以前提过一句,挺喜欢我做的那种酸甜口的腌黄瓜。
明天早上,我除了准备常规的餐点,再给您和先生做葱油饼,另外单独给贺小姐准备两个夹了酸黄瓜和煎蛋的三明治,让她可以尝尝鲜,换换口味。
贺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点点头,已然做了同意:嗯,就按你说的办。
酸黄瓜是你拿手的,小暖确实会喜欢。那金姐你们也早点休息吧,别忙到太晚了!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贺太太,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金姐躬身应下,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贺母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