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睡万古的意志,并非来自单一的庞然大物,而是这片归墟之下,所有失败者怨念与不甘的总和。
它被林渊那不被允许的觉醒所惊动,于是,大地开始回应。
支撑着天与地之间唯一光明的灯塔,那仿佛巨人脊梁的结构,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裂纹如蛛网般在塔身上疯狂蔓延,下一瞬,整座巨塔便如一具被抽去筋骨的枯骨,轰然向内坍塌、倾折。
千万吨的巨石砸落大地,激起漫天尘埃,仿佛一场绝望的葬礼。
青铜灯一盏接着一盏,在坠落中断裂、熄灭,它们曾是无数候选者眼中的希望,此刻却化作飞散的流萤,转瞬即逝。
烟尘弥漫中,唯有塔顶那最后一盏幽光,如一颗悬而不坠的泪珠,固执地停留在原先的高度,散发着凄冷的光芒。
废墟中央,林渊静静站立。
十二条烙印着繁复暗纹的骨桩从他脊背两侧延伸而出,狰狞地刺入大地深处,仿佛怪树的根须,贪婪地扎进了归墟的血肉之中。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焚忆婆婆递来的那团笑颜碎片的余温,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往的温暖。
他身旁,夜凝霜虚幻的身影在能量的冲击下微微摇曳,几近透明。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风,带着一丝叹息:“你还记得她……是因为你根本不肯放手。”
林渊闭上双眼,那张布满裂纹的面具下,无人能看见他的神情。
他只是缓缓点头,声音沙哑而坚定:“对。所以这条路,我不能停。”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得到了君王的敕令,他身后插入大地的十二具骨桩守者竟齐齐一震。
它们自土石中拔地而起,十二具高达丈许的白骨巨影默然上前,骨质巨掌同时重重按在地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股低沉无比的共鸣,嗡地一声沉闷地扩散开来,像是在回应某个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古老契约。
大地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震颤起来。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以灯塔的废墟为中心,向着归墟的至深之处撕裂开来。
裂谷之内,没有岩浆,也没有混沌,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森白骸骨,它们盘旋交错,构成了一道通往地下宫殿的恐怖阶梯。
阶梯两侧,插满了无数断裂的黑色碑石,每一块碑石上都曾刻有一个名字,但此刻,那些名字全都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抹去,只留下模糊的刻痕,昭示着一个个被淘汰、被遗忘的候选者的存在。
林渊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踏上了骸骨阶梯。
他每向下踏出一步,肩胛骨之下的阴阳枢眼便随之搏动一次,一股无形的吸力以他为中心散开,将阶梯两侧碑石中散逸出的、积压了千年的怨念与不甘,尽数吸入体内。
这些对于常人而言足以瞬间冲垮心智的剧毒执念,甫一入体,便被那条初生的葬脉龙筋如饥似渴地吞噬,转化为滋养其生长的精纯养分。
夜凝霜立刻察觉到了这令人心悸的变化,她虚幻的身体又黯淡了几分:“你在吸收它们?这些残识会污染你的意志!”
“不是吸收,是收债。”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面具下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他们以我的过去为食,让我忘记一切。现在,我就吞掉他们的执念,让他们永世不得安宁。”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挑衅,阶梯旁一块半截的碎碑突然剧烈震动,猛地从土中腾空而起,在空中高速旋转,化作一柄缭绕着怨毒黑气的刀锋,朝着林渊的头颅当头劈来!
这是被淘汰者的残存意识在归墟意志的驱动下,聚合而成的致命一击!
林渊甚至连头都未抬,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右臂后方的骨桩守者骤然暴起,如一条蓄势已久的白骨龙尾,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出,精准地抽击在碑刃之上。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凝聚了无尽怨恨的碑刃瞬间炸成了漫天齑粉。
紧接着,林un左掌虚引,阴阳枢眼的力量逆向发动。
他没有去摧毁那些残识,而是将一股精纯的能量反向灌入骸骨阶梯的裂缝深处,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积压在整个通道内数千年的庞大怨气!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自地底深处传来,整条骸骨阶梯都在剧烈地摇晃。
无数试图凝聚成形的残识怨灵在这场由内而外的爆炸中被瞬间清扫一空,一条再无阻碍的坦途,就此出现在林渊脚下。
深入地底百丈之后,一座半塌的古老祭坛出现在阶梯的尽头。
祭坛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巨骨搭建而成,中央供奉着一枚已经彻底腐化、长满铜绿的铜铃。
诡异的是,那铜铃的铃舌,竟是一截早已风化发黄的人类指骨。
一道苍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祭坛的边缘,正是焚忆婆婆。
她拄着那根盘绕着记忆丝线的骨杖,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铜铃,低声呢喃道:“那是‘唤罪铃’。归墟三百七十二代宿体,每当有一个失败、被吞噬,它就会为罪人鸣响一次……已经响了三百七十二声了。”
林渊缓步走近,目光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落在铜铃之上。
“它还能响吗?”
“除非新主身死,否则不会再响。”老妪摇了摇头,似乎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然而,林渊却笑了,笑声嘶哑而充满了蔑视。
他抬起手,竟直接从自己头上扯断了一缕掺杂着银丝的黑发,闪电般缠绕在唤罪铃的铃身上。
随即,他并指如剑,将一丝刚刚由怨念转化而来的、属于葬脉龙筋的生机,强行贯入铃铛之内!
刹那间,那枚死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铜铃发出了刺耳的嗡鸣!
但这声音并未向外扩散,反而诡异地向内塌陷、收缩,仿佛铃铛内部有一个黑洞正在疯狂吞噬着它自身的存在。
最终,在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内爆声中,唤罪铃连同那截指骨铃舌,一同炸成了最细微的齑粉,随风飘散。
“那我就让它……”林渊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中回荡,“永远哑下去。”
祭坛随着唤罪铃的崩解而彻底坍塌,露出了下方一个黑洞洞的密道入口。
入口的门楣上,用古老的文字刻着一行字:“入此门者,弃名忘形”。
林渊正欲踏入,心口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是共生契印!
他体内的契印正在剧烈震荡,夜凝霜的残灵受到了这密道气息的强烈排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
“我……我撑不住太久……”她虚弱地倚靠在林渊的灵体之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这地方……排斥一切非葬主之灵的存在。”
“闭嘴!”林渊低喝一声,猛然转身,一把将她那即将消散的虚影强行拉入自己怀中。
他双目中赤银双色的光芒暴涨,阴阳枢眼双极共振,产生了一股近乎蛮横的封印之力,竟是将夜凝霜那飘摇的意识残灵,强行打入、封进了自己体内一段刚刚觉醒的葬脉龙筋之中!
那段位于他左臂的骨骼,瞬间泛起一层层赤银交织的涟漪,如同一枚活着的、由骨骼与能量构成的茧,将夜凝霜的魂光包裹、保护起来。
“你说过,要看着我拆完这归墟所有的坟。”林渊的声音低沉而霸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在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响起,“那就别想中途逃跑。”
夜凝霜的身影在他臂骨间渐渐隐没,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呢喃,回荡在林渊的意识海里:“疯子……你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葬主。”
密道的尽头,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黑曜石墙壁,光滑如镜,却散发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死寂。
墙上,不多不少,正好嵌着七枚形状各异的凹槽,显然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开启。
林渊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灯烬奴当初赠予他的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将其插入与钥匙形状完全吻合的第一个凹槽。
石墙,纹丝不动。
他凝视着石墙片刻,似乎在思考。
忽然,他那被面具覆盖的脸上,再次发出了冰冷的笑声。
他一把拔出铜钥,在所有人(如果还有人的话)惊愕的注视下,双手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竟将这唯一的钥匙硬生生折断!
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将断裂的铜钥一截截地掰开,最终分成了七段长短不一的残片。
然后,他看也不看凹槽的形状,直接将这七段残片,粗暴地塞入了那七个凹槽之中。
“你们设下的规则,从来就不是准许人用一把钥匙去开七道门。”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墙冷冷说道,“而是想看我们,如何因为只有一把钥匙,而绝望放弃。”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七个被错误钥匙塞满的凹槽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整面黑曜石墙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从中间轰然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向两侧退去。
墙后,是一个全新的、令人灵魂战栗的世界。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正在无声燃烧的灰原。
远处的天际线下,一座完全由尸骨与巨骸堆砌而成的庞大城池,轮廓在灰烬飞扬中若隐若现。
而在那座白骨之城的中心,一根巨大到仿佛贯穿了天地的青铜巨柱静静矗立。
巨柱的顶端,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林渊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有一道他寻觅了半生的、属于一个女性的模糊残影。
林渊握紧了双拳,皮下的葬脉龙筋如一条条活过来的怒龙般剧烈游走。
“娘……”
他的声音很轻,却承载着无尽的重量。
“我来了。”
而就在他抬脚踏出密道,踏向那片灰原的瞬间,他身后的地面猛然震动,那十二具一直沉默不语的骨桩守者,竟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自发在他身后列成战阵,呈半月形将入口牢牢护住。
它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那片灰原,仿佛连这片承载了无数死亡与绝望的死土,也开始畏惧、甚至警惕那个时隔多年,即将真正归来的人。
他一步踏出,越过那道无形的门槛。
就在他的脚掌落地的刹那,整片死寂的灰原,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