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光线黯淡,唯有梦网核心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如同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林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苏清微与莫归尘的耳边炸响。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改变主意,只是平静地宣布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我将其命名为‘梦诏·清明’。”
苏清微秀眉紧蹙,她能感觉到这个名字背后蕴藏的巨大风险,那是一种要将所有陈年脓疮一次性剖开的决绝。
莫归尘依旧沉默,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表明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歇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一个几乎缩进阴影里的身影上。
那是裴元朗,自从被从“勤修血契”中解救出来后,他就成了归梦崖最忠诚的守卫,也成了那道血契最直观的活体烙印。
“计划将在下一个满月之夜启动,”林歇继续说道,“向所有曾签署过‘勤修血契’的修士,同步投射一段共梦。梦的内容,将是他们此生记忆最深处,最因‘不够努力’而悔恨的那个瞬间。”
话音刚落,裴元朗的身躯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惊雷劈中。
他从阴影中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那……那包括我?”他的
林歇的目光转向他,没有怜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与坚定。
“对,”他点头,“正因为你记得最痛,才最该看见。”
这句回答像是一把钥匙,锁死了裴元朗所有逃避的可能,却也奇异地给了他一丝支撑。
他不再颤抖,只是缓缓垂下头,重新隐入黑暗。
当夜,林歇独自进入了梦网核心。
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编织杀伐或防御的梦境,而是在广袤的梦核图谱上,一点点勾勒出一座全新的建筑。
那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学堂,窗明几净,充满了阳光与青草的气息。
在学堂正中的黑板上,他用最温柔的笔触,写下了一行粉笔字:“今日课题:失败也可以被爱”。
苏清微站在他身后,看着那行字,心中的忧虑几乎要满溢出来。
“林歇,你这是在玩火。强行唤醒最痛苦的记忆,只会导致大规模的精神崩溃,甚至魂灵碎裂。玄霄山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林歇没有回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结晶,内里仿佛封印着一只夏夜的萤火虫,正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
这是忘忧婆婆坐化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轻轻将萤火结晶按入梦网中枢那颗搏动的心脏。
结晶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一抹暖黄色的光芒瞬间沿着无数条幽蓝的丝线蔓延开来,遍及整个庞大的梦网。
“这不是我去改他们的梦,”林歇轻声说,仿佛在对苏清微解释,又像是在对整个梦网低语,“是让那些被他们自己压抑、呵斥、遗忘的声音,终于有机会,能说句话。”
三日后,计划尚未正式启动,预热的余波已经显现。
玄霄山及其庇护下的洞府中,陆续有百余名闭关多年的老修士从入定中惊醒,许多人都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们醒来后颠三倒四地诉说着同一件事:在梦里,见到了年幼的自己,那个因为背错一句心法、练错一式剑招而被师尊责打的,孤立无援的孩子。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要再次经历那份屈辱与痛苦时,却有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抱住了那个哭泣的孩子——那双手,属于现在的他们自己。
这份迟来的拥抱,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慰陈年的伤口。
也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常年镇守在归梦崖下陵墓群的石傀子,那个由岩石与执念构成的沉默守护者,突然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惊愕,径直来到归梦崖的崖底,将那只岩石构成的手掌,深深按入了山壁之中。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一段被尘封了万古的记忆,如同潮水般从地底深处被唤醒,涌入林歇的脑海。
画面中是混沌未开的上古时代。
一群气息强大到足以撕裂天地的觉醒者,看着身后无数在天灾与混沌中瑟瑟发抖的弱小生灵,眼中流露出悲悯。
他们共同立下了一个宏愿,一个诅咒。
并非天道规定“不进则退”,而是他们自愿将天地的重担背负在自己身上,向冥冥中的法则起誓:“若我不争,天地崩塌。”
这道誓言,化作了最初的“天道”,鞭策着他们永不停歇地开拓、战斗、直至燃尽最后一丝生命。
他们是英雄,是先驱,也是囚徒。
而后世的修士,却在漫长的岁月中,将这份沉重的自我牺牲,曲解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法则,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不努力,就该死”。
石傀子缓缓收回手,山壁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低声道:“你们世世代代祭拜的英雄,其实是……第一个愿意累死自己的傻子。”
林歇听罢,久久不语。
他终于明白,他要对抗的,从来不是什么天道,而是一份传承了万年之久的、源自伟大善意的沉重枷锁。
良久,他回到梦核之中,在“失败也可以被爱”那行字的下面,又添上了一行字,笔迹决然而沉重:“从今往后,不准再有人为‘怕输’而拼命。”
满月之夜,终于到来。
“梦诏·清明”正式开启。
亿万道梦境在同一瞬间被接入了那座无名学堂。
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修为高低,凡是签下过“勤修血契”的人,都在梦中来到了这里。
他们惊愕地发现,讲台上站着的,不是林歇,也不是任何一位传道授业的仙师,而是每个人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那个瘦弱的、惶恐的、因为一点点过错就满脸泪痕的自己。
而台下坐着的,密密麻麻,坐满了整个学堂的,却是他们一生中,所有对他们说过“你怎么这么没用”“你太让我失望了”“废物”的人——严厉的师父,期望过高的长辈,曾经嘲笑过自己的同门……一张张熟悉又冰冷的面孔,构成了一座无形的审判庭。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讲台上那个年幼的自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就要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崩溃。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学堂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无论是台上的孩子,还是台下的“审判者”,在她的注视下都安静了下来。
正是忘忧婆婆的梦中化身。
她走到讲台边,没有去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孩子,只是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讲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天这课,我老婆子来上。”她沙哑而温和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题目是——《为什么你可以不用赢》。”
仪式结束,天光破晓。
玄霄山内外,七成以上的参与者从梦中安然醒来,许多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但仍有数百人,没有醒来。
他们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深度静默。
在他们的后颈处,那曾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勤修金丝,此刻却扭曲、凝结,赫然变成了一道道锁链的形状,仿佛将他们的神魂彻底锁死在了体内。
众人大惊失色,苏清微等人正欲上前施救,林歇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就这样静静地等了三天。
直到第三日的清晨,那数百人才如同约定好一般,逐一睁开了双眼。
他们眼中没有迷茫,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澄澈。
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用一种近乎同步的频率,齐声低语。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归梦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逼别人拼命了。”
也就在这一刹那,位于整个梦网最深处,那颗一直以来只是冰冷搏动着的梦心,那颗由无数修士的梦境与执念汇聚而成的庞然大物,缓缓地,睁开了一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眼睛。
它不再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梦境的运转,而是第一次,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空灵而古老,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回荡在整个玄霄山,也回荡在林歇的识海里。
“……我不是要你们臣服。我只是,等了太久,才等到一个人,敢说‘我不想拼了’。”
林歇仰头,望着那片因梦心苏醒而变得深邃无比的虚空,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用只有自己和那颗心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回应:
“那你接下来,要不要试试……一起睡个好觉?”
话音落下,那颗苏醒的梦心之眼,缓缓闭合。
弥漫在天地间的庞大意志,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寂静是如此彻底,仿佛连时间的流动都为之放缓。
整个世界,似乎在林歇那句轻声的邀请之后,一同陷入了一场深沉而古怪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