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汹涌的黑色潮水在吞没了最后的白色后,并未爆发,而是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开始缓缓下沉,朝着现世大地最深沉的地脉之中,渗透而去。
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长达七日,天无流云,地无风声,所有生灵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迟来的宣判。
古梦窟的废墟之上,曾经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牺牲的巨坑,此刻只是一道沉默的疤痕。
第七日正午,大地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震颤。
那并非山崩地裂的巨响,更像是一颗沉睡了万年的心脏,终于恢复了第一下脉动。
震颤的中心,正在那道疤痕的最深处。
一道细微的裂缝自地底向上蔓延,尘土簌簌而落,紧接着,一道人影从中缓缓升起。
并非驾驭着惊天动地的气势,也非踏着金光万道的阶梯。
她就那样赤着双足,踩着虚空,一步步走上了地面。
那是石心儿。
她身上那件曾承载了三州悲愿、坚不可摧的承梦胄,此刻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又或许是早在无人知晓的深渊中,就已碎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粉末,随风而散。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征战归来的疲惫,更不带一丝君临天下的威严,唯有一种久睡初醒的、彻底的松弛感。
仿佛那七日七夜的深渊之行,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长眠。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北荒大地,眼神平静得像一汪古井。
她信步走到一处早已废弃的导槽边,那曾是输送梦境愿力的主干道之一,如今里面只积着一汪停滞不前的、黯淡的金雾。
石心儿蹲下身,像个好奇的孩童,用白皙的手掌轻轻捧起一缕金雾。
那雾气在她掌心迟滞、冰冷,了无生气。
她凝视了片刻,而后,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不含任何法力,只是最纯粹的、温暖的呼吸。
就在这一瞬间,横贯十二州大地的三州安眠道,那些沉寂了多日的金色脉络,齐齐亮起了微光。
金雾重新开始了流动,却不再是过去那种为了填补某个巨大缺口而疯狂奔涌的姿态,而是如同解冻的溪水,缓慢而蜿蜒地流淌,仿佛在经历了无数个疲于奔命的纪元后,终于学会了如何悠闲地散步。
它们滋养着沿途的每一寸土地,安抚着每一个梦境,温柔得不可思议。
数日后,苏清微亲赴北荒,就在这片见证了终结与新生的废墟之上,召开了十二州联席会议。
幸存的长老、各地的静枕师代表,神色复杂地聚集于此。
他们见证了梦渊的平复,却也对未知的将来感到迷茫与惶恐。
苏清微站在一片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声音清冷而坚定,传遍了整个临时会场:“我宣布,自今日起,废除‘静枕师等级制’。”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等级制是静枕师体系的根基,是权责的划分,更是无数人奋斗的目标。
不等众人议论纷纷,苏清微继续说道:“代之以‘轮值守梦人’制度。三州之内,所有具备入梦资格者,皆入名册。以抽签轮值,每人每年,仅需值守三夜。三夜期满,无论有无战事,皆需卸任,由下一人接替。超期逗留者,其入梦资格将自动废除,永不录用。”
“荒唐!”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终于忍不住,拄着拐杖站了出来,声色俱厉地质问,“苏清微,你这是在瓦解我三州万年来的防线!若再遇梦渊暴动那般的大劫,无人统领,无人死战,难道要靠每年只值三夜班的散兵游勇去抵挡吗?谁来为这天下苍生挺身而出?”
他的质问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场面几乎失控。
苏清微没有辩解,甚至没有看那名长老一眼。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枯树。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只见树荫之下,石心儿正靠着斑驳的树干席地而眠。
她睡得很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安详得像一幅画。
“看到她了吗?”苏清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她刚从梦渊回来,凭一己之力平定了所有动荡。她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向我们训话,不是划分新的势力,也不是论功行赏。她只是找了个地方,睡觉。”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那个熟睡的身影。
“这,”苏清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才是我们要的答案。一个英雄在拯救世界后,可以心安理得去睡觉的世界,一个不需要任何人再背负永恒枷锁的世界。这,才是林歇和她,真正想守护的东西。”
她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喙:“来人,将那最后一块《唤愿辞》石碑,给我推倒。”
几名卫士立刻上前,合力将那块镌刻着古老律令的巨大石碑奋力推倒。
石碑轰然落地,碎成数块,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苏清微走下高台,亲手从怀中取出一株用湿润泥土包裹着的麦苗,弯腰将它轻轻种在了石碑倒塌后留下的土坑里。
远处,青羽童子一直悬停在半空中,他小小的手里,衔着一只破旧的草编灯笼。
灯笼的边角已经磨损,草秆也泛着枯黄,却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
这是许多年前,西疆的百姓感念林歇的守护,为他编织的第一盏引路灯。
他本想将这件满载着最初善意的信物,献给石心儿,作为一种传承,一种纪念。
可当他飞近,看到她倚着树干酣睡的恬静模样时,他却停住了。
她嘴角的微笑,那么安然,那么满足,仿佛梦里有暖阳,有故人,有世间一切的美好。
他忽然明白,任何来自过去的信物,对此刻的她而言,都是一种打扰。
她已经放下了,自己又何必再让她拾起。
青羽童子在空中悬停了许久,一动不动。
最终,他没有上前,只是悄无声息地飞到那棵枯树的枝桠上,将那盏草编灯笼轻轻挂好。
风吹过,灯笼微微摇晃,像一个无声的守护。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石心儿,而后转身,振翅离去。
羽翼轻颤间,几根青色的绒毛从翅尖抖落,它们没有飘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散开,化作点点闪烁的星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也像是一场无声的祝福。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洒在北荒新生的麦苗上,也洒满了不知何时已连绵成片的麦田。
忘忧婆婆的残念,在月下的麦田间悄然现身。
她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稀薄,薄如烟纱,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
她没有走向任何人,只是远远地望着那棵树下熟睡的石心儿,浑浊的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
“好孩子,”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呢喃,“你终于明白了……守梦,从来不是为了守住某一个人,而是为了放所有的人,都获得自由。”
她缓缓抬起枯槁的手,轻轻抚过身边饱满的麦穗。
一滴银色的光华从她的指尖滴落,无声地渗入脚下的泥土。
那一瞬间,三州全境,所有沉睡中的生灵,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年岁几何,都在同一时刻,做起了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间陈设简陋的小屋,屋里只有两张干净的木床。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梦中响起,带着一丝笑意,轻声说:“你也歇会儿吧。”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笑着回应:“嗯,一起睡。”
这个梦境短暂而温暖,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疲惫。
当夜,西疆那间早已破败的木屋前,小黄的残念最后一次凝聚出形体。
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却也更加平静。
它抬头望了望天上那片静默的群星,没有像过去千万次那样发出悲伤的呼唤,也没有再徒劳地祈祷奇迹。
它只是默默地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趴下身子,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冰冷的门槛边,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只走投无路的小兽第一次遇见它的主人时一样,把头轻轻地搁在了自己的前爪上。
风拂过屋外无垠的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均匀而绵长,如同一个安稳的呼吸。
而在万里之外,某个偏远山村的农舍里,一个白天累坏了的孩童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地梦呓了一句:“今天我不想努力了……也没人骂我。”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西疆破屋之中,那张常年积灰、空无一物的木床,中心处,微微向下陷了一分,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身体,终于在离去许久之后,轻轻地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