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正歪在厩舍草席上打盹,被重重一拍,惊坐起身,揉着眼睛嘟囔:
“睡得正酣,何人饶梦?”
他看清是赵隶,又见他紧绷之容,挑眉道:
“何事?又要添刍秣了?”
赵隶没接话,蹲身,声沉:
“张柏,我有一事相求。”
张柏笑了,手肘搭在膝盖上:
“看你这样,绝非正事。定是藏着计较,我不应。”
赵隶抬眼直愣愣瞅着他,喉结微动:
“是我舍妹苏玉。你认得,就是医帐那位。”
他一愣,随即点头:
“知晓。前番我烫手,便是她敷药,手法细,愈得快。怎的?她出事了?”
“她暂调之期一满,便需回侯府。”
赵隶声气沉下来:
“你也知,女子脱籍,难如登天。我听礼弟说…说嫁人是最稳之途,嫁与良家子,数年后可由夫家保出府。”
他往前凑了半寸:
“我知此言唐突,可别无他法。你是良家子,性又沉稳,我思来想去,只有你...”
话未完。
张柏脸骤沉,抬手便往他胳膊上捶了一下:
“赵隶,你当我不知你心思?你属意李姮玉,想把我引开是不是?”
“没有!”
赵隶急声辩道,嗓门陡然拔高
“你若不愿,便当我没说——”
“苏玉是你妹子,是个好女子,我知晓。”
张柏打断他,语气硬邦,火气却减。
“但我心属李姮玉,此乃显见之事。”
赵隶赶紧接话:
“我知!你莫多心。再者——”
他往医帐方向瞥,声压低
“李姮玉那般模样,瞧着对你无甚意,对我也一般。我岂会为此逼你?”
张柏沉默片刻,半晌抬眼:
“你就真愿将舍妹嫁我?”
赵隶立马直起身:
“嫁你有何不可?你俩若无情分,三年后离书一递,经官勘验,你再寻心意相通的便是;若日久生情,那更妙。你先与我舍妹多相处,万一…万一她也瞧上你呢?”
张柏错开他目光道:
“能助她脱籍,本是积德之举。且需言在先:我心向李姮玉,营中弟兄多有知晓,此节断不可瞒。你既信我,我便应下先与苏玉多相处,观性情合否。但有一条
——她若半分不愿,此事便作罢,断不可强逼。”
赵隶猛拍他背:
“仗义!张柏,你这份情,我赵隶记一辈子!”
“先莫急谢。”
张柏往马槽那边瞥了眼:
“我不过一厩长,不及营中军吏、军侯体面。若她能寻着更好去处——”
“再没比你更好的!”
赵隶打断他,声带急:
“侯府那地方便是火坑,只要不回去,比甚都强。”
张柏点头:
“行。我明日往医帐,送新蒸麦饼,就说…谢她前番治烫伤之药。”
赵隶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对!便如此说!我先去与她透个话!”
话落,已拔腿往外跑。
刚出厩舍,见苏礼仍在原地候着,忙几步凑前,连说带比画,将张柏愿先相处、助脱籍之言学说一遍。
苏礼听完,当即道:
“你即往寻玉儿。她若不依,便来告我,我忙毕去劝;若愿,不必往返
——我尚有帐册需勘。等你晚些呈马料册时,告我一声即可。”
赵隶应声“行”,又追问:
“若她愿了,后续当如何安排?”
苏礼已转身向文书帐行去,头亦不回:
“应了再说。”
赵隶不再多问,转身往医帐去。
帐中弥漫药气。
苏玉正低头捣药,石杵在陶钵里轻敲
——脑中却时现卫校尉身影,尤其他常巡营之态,或教字之景,一经浮现便难挥去。
赵隶掀帘入,向帐侧理药草的裴医令拱手:
“裴医令,找苏玉说两句话。”
未等应允,便拉苏玉至帐角药架后。
苏玉见他额角沁汗,刚想开口问,赵隶已急声道:
“玉儿,我…我与礼弟为你谋一脱籍之法,只是此事,需你点头才行。”
苏玉眼睛亮了亮,手中石杵一顿:
“我应!只要能脱籍,能跟你等一处,不用再为奴,不用看主君脸色,无论如何做,我都应!”
赵隶声气发紧:
“你真愿?哪怕…哪怕是要你嫁人?”
苏玉脸上笑意霎时淡去,眉峰微蹙:
“嫁人?”
赵隶见她直愣愣望过来,心下发慌,搓手道:
“我和礼弟筹思许久,女子脱籍,难如登天,怕是等你老了,也未必能脱。唯嫁人这条路
——三年后离书一递,你便是庶人了。到那时,我和礼弟养你一世亦可。”
苏玉轻轻摇头,未作声,幼时苏礼便说,她日后脱籍,也需这法,只是未料来得这般急
——脑中分明有‘不愿’之声,可望着赵隶焦急之容,拒言却难出口。
她默默转过身回药臼边,赵隶见她不答,难辨愿与不愿,忙伸手拉住:
“我等寻的是张柏,你认得,马厩的厩长。他是良家子,人实诚。只要嫁过去三年,纵使…”
他耳根发烫,转身避开她目光:
“纵使不同房,你若不愿,我等绝不敢逼,只熬够三年便成。”
“隶兄,我不嫁他。”
苏玉声软,带些微委屈。
赵隶闻声忙转回身,见她眼圈泛红,急道:
“不喜也无妨!不过求个身份,等离书准了,你便再不用回侯府!到时我等在外置一小宅,你想做甚便做甚,总胜在侯府为奴!”
苏玉还是摇头。
知晓苏礼和赵隶都是为她好,不忍拒,可那句‘不愿’梗于喉。
“隶兄,我先去做事了。”
苏玉转身而去。
赵隶在帐角愣片刻,转身回马厩,取马料簿往文书帐送。
见苏礼,未言语,只摇头,便转身走了。
苏礼见赵隶摇头,心里便知
——玉儿这是不依。
可她暂调之期剩不足一月,侯府转眼便会来接。
自身尚可借‘军需缺人’为由留营,她若强留,招人非议,反为校尉招祸。
——若她孤身回侯府,若病了未必有药治,真有三长两短,怕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苏礼手指在文书上一顿,整衣,起身往医帐行去。
进医帐与苏玉言,侯府下月初三会来接她,解释卫去病虽递留人呈文,却未及医帐,实是怕御史参奏‘私留奴籍女子’,这罪名他担不起。自己与去病,暂未想到可靠之计。
——后解释他如今只能为自身脱籍后,在想计为其脱籍,但眼下当务之急,若要让她留营,只有此法。
苏礼见苏玉肩头发颤,提往昔装病避祸、靠人接济才撑过的苦日,劝她嫁良家子张柏,至少病时请得起大夫。
他笃定承诺,三年后若苏玉想走,会帮她置小宅;若张柏欺她,自己便去拆其鞍鞯,让他无法当差。
苏玉埋首,肩一抽一抽而泣。
苏礼未再劝,只在其侧坐,等她缓过。
“我不是逼你。”
他望帐外旗杆,声轻:
“你可先与他相接数日,观其为人。”
苏玉哭着,礼兄的话听着有些模糊,却也清楚
——只有这样,才不用回侯府。
她想起前年装病时,礼兄为给她换药,将自身那份口粮予了她,人瘦得颧骨凸起。她不忍令他等苦心白费,可心中难言酸楚
——是没得选。
她心底难容无感情的婚姻,她不想,也不愿。但更不愿身边人为脱籍事劳心劳力。
耳边传苏礼叹声:
“你若实在不愿…”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应:
“…我考虑考虑。”
苏礼闻此,知她松口,这松口非心甘情愿,拍她肩说:
“先役事。酉时忙完,去马厩那边——先搭搭话。”
等苏礼走后,她望他走入文书帐。侧旁中军帐寂然,毫无动静。
她泪又涌,心中一阵悲凉。
他知自己心思吗?
那暗涌怪异的情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若嫁张柏,便再无机会,然,去病结局早已定,如今自己只是仅存幻想而已。
...
苏玉将药钵归置妥当,医帐役事毕,便往马厩去。
赵隶远远看见她来,心下稍松
——知苏礼多半说通了。
他忙朝马厩里喊:
“张柏!”
待张柏出,便拍他胳膊:
“你俩先聊,我去那边看马料。”
说罢后退数步,远远立着,却时不时往这边瞟。
张柏手里攥着个麻纸包,见苏玉,将纸包递上前:
“刚从厨帐取的,新蒸粟米糕。”
见苏玉未接,他先红了脸,又问:
“你想通了?”
苏玉未言,只微微别过脸。
张柏挠头,声放得轻:
“我乃粗人,不善言辞。但你兄长们选我,必不负你。这三年你若始终不愿,不必等期满,何时想走,跟我说一声,我即刻去递离书,绝不拦。”
苏玉这才转头看他,眼里仍带些红,只低声道:
“多谢。”
张柏从她语气中听出勉强。
“你若不愿...”
苏玉打断他:
“我可先与你相接看看。但我若不愿…”
“你不愿,我不逼;你若愿了,便不可反悔。此事可大可小,你当知。”
张柏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是个编得齐整的草结,用马厩常见的韧草编就,还串了颗小石子。
“拿着吧。权当信物。往后在人前,做做样子,别被人看出破绽。”
苏玉望着那草结,顿了顿,终究接过来,轻轻“嗯”一声。
远处的赵隶见二人立着说话,忙朝张柏使个眼色,又怕苏玉看见,手刚抬起又慌忙放下,倒显几分滑稽。
张柏刚走,赵隶便几步凑到苏玉面前,搓手问:
“玉儿,你…你心里到底如何想?”
苏玉反问:
“你等何时回长安?”
“尚有三日便动身!”
赵隶答得快,又追问:
“怎突然问这个?”
苏玉望着远处军营辕门,声轻轻的:
“我先回医帐忙了。你等回去前一日,我再给你答复。”
不等赵隶再问,她已经转身往医帐走。
赵隶看着她的背影,心下发慌,既答应相见,又何来的答复,这是何意?
他在原地立片刻,还是转身找苏礼,将方才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苏礼正低头勘对文书,听罢未立刻言。
赵隶瞥了眼周围往来兵卒,往前凑半步,压声道:
“此事拖不得。我等此次回长安,校尉十之八九会为你脱籍,不如趁这次回去,让校尉为你办脱籍时,顺带向侯府说项,省得夜长梦多。”
苏礼皱起眉:
“这也太急了。玉儿若知,必觉我等逼她。”
“夜长梦多!”
赵隶声更急
“不趁此时,更待何时?等她回侯府,我等打完这仗再回去寻她?到那时她是被主君派往别处当差,还是已配给府中家仆,谁能说得准?”
苏礼被他问得语塞,眉头皱得更紧:
“总的给她和张柏相处瞧瞧?她若实在不愿,我等硬逼,反倒坏事。”
赵隶铁着脸,声沉了沉:
“婚配这计策,我等自始便没让她选,若再拖下去,连这点机会都无。你自想吧。”
苏礼犹豫片刻,低声道:
“这几日你盯紧些,先等她的话。”
赵隶转身就走,心里气苏礼这时还犹豫
——玉儿回了侯府却只能任人摆布,哪有时间慢慢等?
苏礼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
玉儿如今心思,不像幼时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
怕的非她不愿,是怕此事生变
——最后连他等都护不住,那才是真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