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偏殿内。
案上河西舆图以帛绘制。
陛下手指划过张掖郡方位:
“你舅父卫青自漠南班师未久,其奏疏三提,言你在军中代任先锋,锐不可当。”
去病躬身:
“臣不敢承舅父过誉,唯念早日荡平匈奴,以纾国患。”
陛下端起铜卮,未饮,慢悠悠道:
“前些日平阳侯曹襄于宫门外遇你,归府即告其母,言卫氏子今竟懒于答理列侯。朕知你厌弃虚礼。然下不为例
——平阳侯府乃你出身之地,勿忘故旧之谊,亦勿令外间议你恃宠而骄。纵知你不喜应酬,表面周旋亦当顾及。”
去病深吸气,撩衣下拜,朗声道:
“陛下明鉴。臣今日所请,半为军国之事,半为私人之愿
——只是这私愿,需借战事立基。”
陛下眼皮微抬,淡淡道:
“私愿?”
“先母卫少儿临终有遗命
——告臣生父姓霍名仲孺,先母早逝,此语臣不敢或忘。只是臣今无功无爵,若此刻妄言认祖归宗,一则恐辱没霍氏门楣,二则恐遭人议:
——谓臣恃卫氏之势谋私,非为认祖,实为谋利… 此非臣所愿,亦负先母遗命。”
他以袖拭目,抬眼时眼眶犹湿,声气转厉:
“今河西匈奴屡犯边鄙,臣愿领兵往击!若能率轻骑破休屠、浑邪二王,便凭此军功乞陛下恩准:
——容臣复归霍姓,毕先母遗愿。若败,臣甘受军法处置,此生再不提字,亦绝不再请兵权!”
殿内静了许久。
陛下抚摸着铜卮上的兽纹,忽笑:
“你倒会寻由头。借认亲为名,行求兵权之实?卫氏宗族,你置之于何地?”
去病猛地叩首:
“臣不敢忘舅父教养之恩!若再恃舅氏之势求官,实为不妥。故臣愿以卫去病之名出征
——胜则乃大汉之功,臣往后定以姓为陛下驰驱,不敢负陛下封赏;败则与卫氏无涉,唯臣一人领罪!”
陛下盯着他半晌,目色沉凝,忽取朱笔,在空白竹简上划下一道斜痕:
“你欲复霍姓,朕不拦你。但祖宗成法具在:无功者不得认祖,无德者不得归宗。”
他将竹简推到去病面前:
“朕予你八千轻骑,出陇西,驰赴河西。若能斩休屠王之首、夺其祭天金人,朕便允你认回霍姓
——不止于此,更授你骠骑将军之职,秩比三公。”
去病伏地再叩,声带哽咽,却难掩激动:
“臣谢陛下成全!”
陛下忽笑:
“卫青可知晓你这心思?”
“臣已禀明舅父。”
去病答得快,尾音却微微发紧
“舅父言:‘你既已长成,该有自己的念想,只需不负陛下、不负本心便好。”
静片刻。
陛下拾笔,在竹简上一点:
“不忘母嘱,是为孝;不昧本心,是为质直。这般性子,朕所喜也!”
殿内复归寂静。
“只是你要记牢——”
去病抬首,迎上陛下沉凝目光。
“你纵姓卫,或改霍姓。”
陛下语气平却藏锋:
“掌中兵戈,唯可向匈奴;心之所向,必在大汉。若他日有偏,朕所予者,朕亦能亲手取回。”
去病挺直脊背,喉结滚动,朗声道:
“臣卫去病对天起誓:此生唯以刀马护大汉,以肝胆报陛下!若有二心,甘受凌迟之刑!”
陛下瞧去病捧简的手微颤,忽抬手:
“这字,既为赐你,亦为示于天下。”
去病一怔,抬眼望他。
只见陛下抬眼示意,侍中接过卫去病手中竹简,双手捧上。
“天下人皆观卫氏,亦皆观你。”
陛下接过竹简,扫了眼:
“你以卫去病之名出征,胜,则是你亲手挣得;败,则唯你一人担罪
——卫氏分毫沾不得,朕亦不护。”
他顿了顿,语气仍:
“复霍姓易,难在往后。你得让彼等看清:你是朕之骠骑将军,非卫氏之甥。”
去病挺直脊背,刚要开口。
陛下已挥手打断:
“去吧。粮草在陇西都尉府备着,你先往陇西点验。”
“喏!”
去病捧着诏旨竹简脚步微顿,躬身告退。
殿门掩上的刹那,听见身后铜卮轻响。
“后生可畏啊!”
陛下望向殿门外,去病行,背挺直,扫向竹简上愿复霍姓四字,墨迹比旁处略深。
侍中垂首立在侧,忽然听见陛下一声轻哼,后颈冷汗瞬起。
“——可工。”
伍缮已牵马候在阶下。
去病翻身上马时
“校尉,该走了。”
伍缮轻拽缰绳
“陇西距长安千里,便是快马也得二十多日,早一日到,便能早一日清点军备。”
去病颔首,将竹简揣进怀中,鞭梢一扬:
“回卫府!”
去病解下腰间环首刀,置于廊下兵器架,方步入卫府正厅。
卫青正临窗观阅军报,案上置着半卮残酒,见他进来,抬眼道:
“宫里事毕了?”
去病躬身行礼,待卫青颔首示意,才于对面榻上就坐,朗声道:
“已禀明陛下,河西战事准了。一切如苏礼所谋,陛下应允了。”
卫青闻言,从案侧取过一枚铜虎符
——比去病怀中的符长近一寸,虎身刻汉大将军虎符篆文,正是漠南之战时持的总领符左半:
“陛下许你河西领兵,定也赐了信物吧?”
去病从怀中取出三郡专项左半符,放在案上:
“是三郡专项符,许臣径调陇西、北地、上郡兵。”
卫青指腹摸过专项符上的郡名铭文,对比自己的总领符:
“我这枚总领符,右半在陛下处,调苏建、公孙敖的兵需君臣合验;你这枚专项符,右半在三郡太守处,持左半便可去陇西点验粮草
——按军中旧制,校尉领偏师,本就该用这种专项符,总领符是调主力的,你犯不着碰。”
去病点头:
“甥明白,专项符只用于河西三郡,绝不越权。”
卫青放下竹简,语气沉缓:
“赵安稽昔年以匈奴王归汉,曾随休屠王巡猎河西三载,哪处有暗河、哪处是匈奴哨探常驻点,他比陇西都尉更熟河西腹地路径,此人前番从征漠南已显其能
——此次河西之战,需一知根知底者为向导。我荐他再合适不过。”
去病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明悟:
“舅父是想让他率降卒随行,既充向导,也可试探其忠心?”
“正是。”
卫青端起铜卮,呷了口酒
“赵安稽归汉后一直居长安,麾下降卒虽愿效命,却无军功可立,难免心有不安。此番让他领百人降卒随你,若能助你探得匈奴动向,便是他的投名状
——既用其才,也安其心,一举两得。”
去病颔首,又道:
“可,我听之。且...我欲让苏家兄妹入营。二人虽为奴,亦可挣些军功,日后脱籍方能顺遂。”
他望向卫青,语气恳切:
“尤其是苏礼,心思缜密,实为可用之才。若能立下寸功,我想先为他脱籍,留在身旁听用。”
卫青淡声道:
“他二人原是侯府暂调过来的,你自去调度便是,不必问我。我让赵丛与李军掾同去助你。”
他将卮底在案上轻轻一磕:
“整休三日,我同你先行陇西营中,令你熟悉军务。陛下恐会另遣人来相助,军中不比府中,言行当慎。我带你几日,便回。”
“喏。”
去病起身,拱手告退。
卫青看到去病告退后,取过案上铜符,对侍立的卫士道:
“持此檄,传檄召赵破奴、徐自为、挛鞮三人,三日后卯时赴西营集结,整备河西战事
——再传檄赵安稽,令其率麾下匈奴降卒百人,三日后于长安城外十里亭候命,随本将同赴陇西
——告知他,陛下许你以功赎既往,河西一战,乃你立身处世之机。”
卫士再度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渐远。
卫青望着卫士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
河西一役,匈奴降卒是双刃剑,用好了可破敌,用差了恐生变,赵安稽这步棋,需走得稳。
数日后大军整装。
赵隶备河西骏骑候命。
去病收三郡虎符左半与帛制舆图入织锦行囊,见卫青披玄甲而出,禀明行囊备妥。
二人与诸将同步上马,先行部队驰赴陇西。
苏玉随大军前行,草履磨穿。
赵丛赠新履、苏礼递麦饼时时照拂。
其咳疾源于昔年侯府婚籍列名,为避匿而装病,汤药时断时续迁延至今,稍劳即发。
歇驾时女织工私语嫌恶,赵丛问其故,闻苏礼言缘由后,虑其奴籍,恐贸然出头招议,嘱苏礼多加照看。
苏礼闻议冷言制止,言惧病气可远避,织工惧而缄口。
苏玉感兄长维护,眼眶泛红,望前路车尘,忧病体难撑肃杀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