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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二大爷刘海中的主动挑衅及其带来的狼狈败退,一大爷易中海的感受,则更为复杂、深沉,也更为落寞。这种落寞,并非源于某一次具体事件的冲击,而是如同初冬的寒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渗透到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冰冷而粘稠,挥之不去。

曾几何时,他,易中海,红星轧钢厂技术顶尖的八级钳工,四合院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一大爷”,是这座院落当之无愧的定盘星和主心骨。他那略显清瘦、却总是挺得笔直的身影,代表着公正、权威和秩序。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无论是邻里间为鸡毛蒜皮的口角,还是夫妻间闹得不可开交的矛盾,甚至是涉及整个院落的公共事宜,最终都会汇聚到他这里。那间陈设简单、却总显得庄重肃穆的堂屋,便是这座院落的“公堂”。他和刘海中、阎埠贵三位大爷往那里一坐,听取双方陈述,辨析是非曲直,最后由他易中海一锤定音。他的调解,或许不能完全让所有人满意,但大多数时候,凭借着他多年积累的威望和处事相对公道的口碑,总能将风波平息下去。那时候,人们看向他的眼神,是信服,是依赖,是带着敬意的。

可如今,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却至关重要的东西——人心所向,正在悄然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发生着偏移。这种变化并非轰轰烈烈,而是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细微末节之中,如同墙根下悄然蔓延的青苔,不经意间,已绿了一片。

最明显的,是年轻一代话语体系的改变。以前,阎家兄弟、刘家光天光福这些半大小子,在院里闲聊胡侃,内容无非是厂里哪个姑娘好看,街上又有什么新鲜事,或者互相吹嘘。可现在,他常常听到他们,甚至还有一些专门来院里找朋友的年轻工友,聚在一起时,嘴里蹦出的高频词汇变成了“我们陈组长说……”、“服务站那边最近要搞个新活动……”、“陈组长那办法才叫绝……”。陈醒的名字,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服务站”,成了这些年轻人话题的中心和价值的参照系。他们谈论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彩,是易中海在自己那些关于“厂里纪律”、“邻里和睦”的说教中,从未看到过的。

更让他心头刺痛的,是一次具体的“失权”事件。那是后院的老张家和小李家,为了共用的那堵墙根下多占了一砖宽的地方堆放杂物,吵得不可开交。女人尖利的咒骂声和男人愤怒的吼叫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易中海在自家屋里听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准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以一大爷的身份前去调停、主持公道。这是他职责所在,也是他权威的体现。

就在他一只脚刚刚迈出门槛,准备清咳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时候,却清晰地听到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可能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媳妇——带着几分天真和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哎呀,在这儿吵有啥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不,去前头请陈组长来评评理?他主意多,肯定有办法!”

“对呀!找陈组长去!”

“陈醒脑子活,没准儿真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几声零散的附和随之响起。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而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深深扎进了易中海的心窝。他那只迈出去的脚,瞬间僵在了半空,进退不得。一股混杂着尴尬、羞惭、还有深深失落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让他脸颊都有些发烫。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脚收了回来,仿佛那门槛有千斤重。他转过身,无声地退回到屋内的阴影里,顺手轻轻掩上了房门,将那喧嚣隔绝在外。他最终没有踏出那一步。他听说,后来那两家人不知怎么的,还真去前院找了陈醒,陈醒怎么处理的他不清楚,只知道两家人后来没再大吵,那点争执似乎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成了一个标志,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他易中海这座“旧神龛”,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心中,已经不如那个能提供“新办法”的“新祭坛”有吸引力了。

夜晚降临,四合院渐渐安静下来。但这份安静,与以往不同。以前院落的静,是纯粹的、沉睡的静。而现在,这份静里,总是夹杂着从前院服务站隐约传来的、夜班活动结束后的余韵——那是青年工人们意犹未尽的谈笑声,是收拾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是阎埠贵最后锁门时那清脆的“咔哒”声。这些声音,像遥远的潮汐,提醒着易中海,这个院落的活力中心,已经转移了。

他独自坐在自家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杯喝了一半的散装白酒。昏黄的灯光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劣质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他那颗发凉的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蛛网,层层叠叠地笼罩了他。他开始反思,自己赖以立身、并引以为傲的根本——那份“道德权威”、“处事公正”的形象,在陈醒那种能给年轻人提供实实在在的娱乐空间、晋升机会和工作平台,能给秦淮茹这样的困难户带来稳定收入,能给阎埠贵这样的老知识分子找回价值感的能力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多么空洞,甚至……多么过时。

他讲的道理,是“远亲不如近邻”,是“忍一时风平浪静”;而陈醒提供的,是下班后可以放松的棋牌,是能开阔眼界的书籍,是能学到技能的机会,是能改善生活的真金白银。前者是约束,是规训;后者是吸引,是赋能。在生存和发展的硬道理面前,那些温情的、基于道德自律的软约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陈醒甚至从来没有刻意争夺过什么。他对院里的三位大爷,见面依旧客气地称呼“一大爷”、“二大爷”、“三大爷”,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他没有否定过去的秩序,但他所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新的资源分配模式、以及建立在共同兴趣和实际利益基础上的新型人际关系,却像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正无声无息地、却又坚定有力地冲刷、瓦解着易中海们依靠辈分、资历和道德口碑经营多年的旧秩序和权力结构。

易中海又猛灌了一口酒,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只让他觉得浑身更加冰冷。他意识到,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熟悉每一块砖瓦的四合院,乃至外面那个正在飞速变化的时代,已经不再是他这些老家伙们所熟悉、并且能够完全理解和掌控的了。他就像一棵守在旧河道边的老树,曾经枝繁叶茂,受人倚仗,如今新的水流已然改道,奔腾向前,只留下他在日渐干涸的故道上,感受着那份被遗忘的、深入骨髓的落寞与苍凉。酒杯见底,映出他憔悴而迷茫的面容,这酒,今夜品尝起来,竟是如此的苦涩,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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