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秋意渐深,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四合院。前院的职工文化服务站早已结束了白日的喧嚣。棋牌区的棋子安静地躺在棋盘上,图书区的灯光已然熄灭,只有阅报栏的玻璃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微光。茶饮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于莉细心地将最后一只碗擦干倒扣,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白日里绿豆汤的清甜和人群带来的温热气息。
然而,在服务站最里面,那个由于莉用旧屏风和货架勉强隔出的小小“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盏功率不小的白炽灯悬挂在房梁上,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秋夜的寒凉。灯光下,陈醒、于莉、许大茂、傻柱,以及阎解成,这五个因服务站而联结,如今又将目光投向更远方的核心人物,正围坐在一张斑驳掉漆的旧方桌旁。
桌上,摊开着几张粗糙的草稿纸,上面是陈醒用铅笔绘制的潦草却清晰的图示。一张是简单的流程图,标注着“废料来源(各车间)→集中存放(回收站)→初步分拣(合作社)→分类销售(目标客户)”;另一张则是一个雏形初现的组织结构图,顶端是“家属生产合作社(筹)”,下面延伸出“分拣组”、“运输组”、“销售联络组”、“后勤保障组”等分支,虽然许多地方还是空白,但框架已然搭建起来。这正是陈醒关于“家属合作社”及废料回收业务的初步构想,此刻,它如同一个刚刚破壳的雏鸟,脆弱,却充满了生命的悸动。
气氛凝重而热烈。于莉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罩衣,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她俯身指着图纸上“分拣组”和“后勤保障组”的位置,眼神锐利,语气快速而清晰:“陈组长画的这个框架我同意。人员管理这块,我的想法是,分拣组必须找细心、认得清基本材料的老娘们,像后街的王婶,她在街道小厂干过,认得铜和铝。后勤这块,初期可以让解成先顶着,管管工具,记记出入库,但账目必须单独走,跟我茶饮区的分开,到时候还得请爸……请阎会计统一把关。”她已然进入了“管理者”的角色,思考问题细致而务实。
许大茂今晚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即将出席的不是一场秘密会议,而是厂部的正式汇报。他激动得脸色泛红,唾沫星子随着他挥舞的手臂不时溅落在图纸上:“好!好啊!陈组长,您这想法,简直是高瞻远瞩,利厂利民!”他用力一拍大腿,“跟领导汇报这块,您交给我!我都想好说辞了!咱们这不叫倒卖废品,这叫‘挖掘生产潜力’,‘变废为宝’,‘解决职工家属就业’,‘为集体创收’!这四大好处往那一摆,哪个领导不得竖大拇指?到时候,我许大茂保证,把这事儿说得天花乱坠……不,是汇报得让领导心花怒放,大力支持!”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领导面前侃侃而谈、备受赞赏的场景,胸膛都不自觉地挺高了几分。
傻柱依旧穿着他那件沾着油渍的食堂工作服,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一只脚甚至踩在旁边的横档上。他对那些弯弯绕绕的图纸和流程一窍不通,也懒得去弄懂。但他有他的价值,也有他的表态方式。他抓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像喝酒一样灌了一大口凉茶,然后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顿,粗声粗气地说:“扯那些虚头巴脑的有啥用?甭管是车间主任还是仓库保管,是人他就得吃饭!需要请客吃饭摆平关系的,你们言语一声,老子掌勺!保证让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啥话都好说!”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脸上是混不吝的自信。这股带着市井江湖气的豪爽,在这种开拓局面的初期,往往能起到奇兵的作用。
连平时显得有些唯唯诺诺、没什么存在感的阎解成,此刻在这群“能人”中间,也因为参与了这“不得了的大事”而感觉腰杆硬了不少。他努力挺直那常年在车间有些佝偻的背,眼睛紧盯着图纸,虽然很多地方看不懂,但他知道,这里面有他的一份,有他出力、甚至将来可能管点事的位置。这种感觉,让他心头火热,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的意义,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只知道下班喝酒的普通工人了。
陈醒坐在主位,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倾听。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张因为兴奋、野心或单纯的参与感而显得容光焕发的脸,将于莉的精明、许大茂的浮夸、傻柱的义气、阎解成的忠诚都尽收眼底。他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性格迥异,能力参差,各有缺点,但此刻,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和对他陈醒的信任(或畏惧)而聚集在一起,构成了他撬动更大事业的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班底。
桌上的争论、建议、表态声渐渐平息下来,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未发一言的陈醒,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陈醒缓缓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在昏黄的灯光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指尖轻轻点在了图纸上那个代表他们起点的、方方正正的“职工文化服务站”的框框上。那里,曾是他一切梦想和实践的源头,记录着最初的艰辛与成功的喜悦。
然后,他的手指没有停留,缓缓地、坚定地移开,越过桌沿,越过屏风的遮挡,径直指向了窗外——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只能凭借零星灯火和庞大阴影才能勉强辨认出的、轧钢厂区的模糊轮廓。高耸的烟囱像沉默的巨人,庞大的车间厂房匍匐在地,而在那些建筑的缝隙与角落里,正堆积着那座被视为垃圾、却在他眼中蕴藏着无限可能的“金山”。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引领未来的力量:
“这里,”他的指尖在图纸的“服务站”上轻轻叩击了两下,语气带着总结,也带着告别,“只是我们的起点。”
他的手臂完全伸展,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与沉睡的工业巨兽,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与夜色,看到了那片尚未开垦的、充满荆棘也充满机遇的“新大陆”:
“我们的未来,在那里。”
话音落下,小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具张力的寂静。只有灯泡因电流发出的轻微“嗡嗡”声。灯光将围坐在桌旁的五个人身影投在白色的墙壁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大,交织在一起,仿佛一个正在崛起的、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桌上那几张画满了潦草线条和符号的草稿纸,在灯光的映照下,不再仅仅是几张废纸,它们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张通往未知疆域、指引着财富与权力的、充满神秘诱惑的藏宝图。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一个由陈醒主导的、超越了文化生活服务范畴、更具规模、也更具野心的商业实体雏形,就在这个秋夜、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小屋里,完成了最初的孕育与谋篇布局,即将在这片烙印着深刻时代印记的土地上,破土萌芽,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充满变革与机遇的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