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曙光如同稀释的蛋黄,颤巍巍地涂抹在黄沙堡上空,却驱不散校场上凝结了一夜的寒意,以及更深重的、弥漫在人群中的绝望。男女老少,连同那些拄着锈蚀兵刃、眼神空洞如古井的老兵,拢共百十来号人,被稀稀拉拉地召集到了校场中央。他们裹着破烂的衣衫,在料峭晨风中蜷缩着身体,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疑惑,不明白这位新来的、同样满身狼狈的“防守官”,又要宣布何种徒劳无功的指令,或是带来更坏的消息。
冷啸登上了校场尽头一处用夯土垒砌、原本用于点将的高台。他身姿挺拔,尽管衣衫褴褛,血痂未脱,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他没有携带任何文书,只在脚下放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拆来的、表面粗糙的破旧门板,以及一截烧焦的木炭。
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枯槁、写满风霜与苦难的脸庞,冷啸深吸了一口气,清冽而干燥的空气刺得他喉咙微痛。他没有选择立刻抛出脑海中那幅恢弘复杂、超越时代的“一体化系统”蓝图。那太惊世骇俗,太过虚无缥缈,对于这些挣扎在生存线上、只信眼见为实的人们而言,无异于空中楼阁。
他弯腰,捡起了那截木炭。
“乡亲们,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细微的风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我知道,大家饿着肚子,守着这座破堡,心里头,凉透了。”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更多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投向了高台。
“朝廷的饷银,不知在哪个衙门里打转。上官的补给,遥遥无期。”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坎上,“指望别人,我们可能等不到粮车,就先等来了饿殍,或者……鞑子的马蹄。”
人群中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有人则更深地低下了头。
“但是!”冷啸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钝器击打在顽石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天救自救者!咱们黄沙堡的人,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饿死、等死!”
他猛地转身,将手中的木炭,重重地点在粗糙的门板之上!
“唰——”
一道粗犷而坚定的黑色线条,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在门板上骤然显现!那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写意山水,而是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与力量感。
“这是我们黄沙堡。”他在线条中央偏下的位置,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框,代表堡垒。
“这是北面二十里外,那条还没完全干透的季节河!”他又在方框上方,画了一条蜿蜒的、断断续续的粗线。
台下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凑近了些,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简陋至极的图示。
“挖渠!”冷啸用木炭在那条“河”与“堡”之间,画下了一道笔直而坚决的粗重线条,“咱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从那里,引到这里来!”
他扔掉第一截用短的木炭,又捡起一截新的,在代表堡垒的方框周围,画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如同梯子般的短横线。
“然后,就在咱们堡子周围,把这些荒地,开出来!像这样,一层一层,垒起来!这叫梯田!水从高处往低处流,每一层田都能喝上水,水还不会白白流走!”
他摒弃了所有“坎儿井”、“水循环”、“系统优化”之类的晦涩词汇,用的全是挖渠、垒田、分水这些最朴实、连孩童都能听懂的词语。他一边画,一边大声解释着:
“渠要挖多深?一人高!要挖多宽?并排走两人!田埂要垒多厚?脚踩上去不倒!”
“水流过来,咱们在这里,做个木头闸门!”他在主干渠与梯田连接处画了个叉,“谁家田该浇水了,提起闸板就行!公平!”
图画得粗糙,讲解更是直白得近乎土气,但正是这份粗糙与直白,反而让台下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里,开始闪烁起一丝丝微弱的光。他们看得懂这图,听得懂这话,这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似乎……踮起脚就能够到的东西。
然而,仅靠希望,填不饱肚子。冷啸深知这一点。
他扔下木炭,拍了拍手上的黑灰,目光如鹰隼般再次扫视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抛出了最关键、最实在的承诺:
“从今天起,凡参与挖渠、垒田者,无论军民,无论老幼,每日劳作,管一顿饱饭!粟米管够,绝无沙石霉块!”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吞咽口水的声音。饱饭!这是多久未曾听过词语?
“这,只是开始!”他继续道,声音更加洪亮,“所有参与劳作之人,你们的付出,都会记在功劳簿上!将来,这些梯田里产出的每一粒粮食,除了上缴堡内必需军粮之外,剩余部分,将严格按照出力多少,分给每一个出了力、流了汗的人!”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你流的汗越多,分的粮就越多!我,冷啸,以这项上人头担保,此言既出,绝不反悔!”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轰然炸开!
“真的……真的管饱饭?”
“还能分……分粮食?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自己能分?”
“冷大人……此言当真?!”
质疑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确认声交织在一起。那些原本眼神死寂的老兵,此刻胸膛也开始起伏,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那不仅仅是为一顿饱饭,更是为了一种久违的东西——希望,以及属于自己的、可以期盼的未来。
李叔、卫鑫眸等人适时地抬出了几袋从匪巢带来的、相对干净的粮食,敞开口子,将那金黄的粟米暴露在晨光之下。这实实在在的粮食,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愿意跟着我冷啸,为自己,为家人,为这黄沙堡,挣一条活路出来的!”冷啸站在高台上,伸手指向那画在门板上的、简陋却无比清晰的蓝图,声音斩钉截铁,“现在,就拿上工具,跟我去划渠线!”
“愿意!”
“我们愿意!”
“跟着冷大人!”
呼喊声从一开始的杂乱,迅速变得整齐而响亮,汇成一股微弱却顽强的声浪,冲破了黄沙堡上空沉积多年的暮气。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工具堆,抢夺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锹,仿佛抢到了,就抢到了活下去的机会。那幅画在破门板上的“屯田水利图”,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那粗糙的木炭线条,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力量,熠熠生辉。
它不再仅仅是一幅图,而是投入这潭绝望死水中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至每一个角落,点燃了那一双双曾经麻木的眼睛里,沉寂已久的、名为“盼头”的微光。第一缕炊烟,伴随着叮当作响的工具碰撞声,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从黄沙堡升起,袅袅飘向湛蓝的天空。
几个半大的孩子,已经拿着小木棍,在校场的沙地上,模仿着那门板上的图画,歪歪扭扭地画起了属于自己的“水渠”和“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