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晚秋的告诫如同在平静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底却沉淀下更多的清醒与坚定。陈寻回到丁字叁号药园,外间“辟谷丹仙”的虚名于他,不及手中一捧泥土来得真实。他将心神更多地沉入《百草初解》后续的浩瀚篇章与蕴灵丹方的复杂脉络中,往返千草园的脚步也愈发勤勉。
沐晚秋所赠玉简,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奥草木世界的门。其中不止于千万种灵植的特性,更蕴含着药性相生相克、五行流转的至理,甚至夹杂着关于草木本源与精灵的古老秘辛与猜想。而蕴灵丹,作为炼气期修士提升修为的基石,其炼制之繁复,远非辟谷丹可比,十余种主辅药材君臣佐使,火候转换微妙,对神识与真气的掌控堪称苛刻。
陈寻如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这些知识,并与自身青木诀意的感悟相互印证。沐晚秋偶尔寥寥数语的提点,总能如晨钟暮鼓,令他豁然开朗。
这日黄昏,夕阳熔金,为千草园披上暖融的纱衣。陈寻正于一片“月光苔”旁,感知其吸纳月华的微弱韵律,忽然,青木诀意自发流转,一道极其纤弱、却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灵性波动,如蛛丝般掠过他的心田。
那波动带着一种亘古的寂寥与即将湮灭的哀伤。陈寻心神一紧,循着感应拨开茂密的“星纹草”,在园中最偏僻的背阴石壁下,找到了那株几乎与灰白石壁融为一体的灵植。
三片狭长的叶片呈灰败的透明色,边缘蜷缩,枯斑遍布,一副生机耗尽之象。然而,就在这濒死之躯的中心,却顽强地托着一枚指甲盖大小、莹白如玉的花蕾,仿佛将最后一缕生命精华都凝聚其中,等待着不可能的绽放。
“月华幽兰……”陈寻脑海中立刻浮现《百草初解》中的记载。此物百年发芽,百年长叶,再百年孕蕾,花开之时能引动月华洗礼,有洗涤神魂、纯化法力之奇效,然性极娇贵,非月华精粹之地不生,易夭。
眼前这株,显然已到了最后关头。那微弱的呼唤,是它对这世间最后的眷恋与祈求。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攥住了陈寻的心脏。非关其价值,而是一种同处于边缘、于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共鸣。这幽兰生于偏僻,寂寂将凋,却仍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与他这杂灵根在仙门中踽踽独行,何其相似!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运转《万木生机诀》,将一缕蕴含枯荣意境的精纯生机,小心渡去。
然而,与滋养寻常灵植不同,他的生机真气触碰到月华幽兰时,竟遭遇了柔韧而坚定的排斥。那灰白的叶片微微颤抖,传递出清冷的不适与抗拒。
陈寻立刻收手,眉头深锁。强行灌注,无异于加速死亡。
他沉下心来,回忆起玉简所述:“性喜阴,纳太**华而生,厌阳燥,畏浊气……”再结合自身青木诀意感知万物情绪的本源。
“我错了。”陈寻恍然明悟,“青木诀意在于‘共鸣’与‘共生’,而非‘施舍’。我当理解它,而非改变它。”
他彻底放空自己,将青木诀意提升至极致,神识化作最轻柔的触须,缓缓贴近月华幽兰那清冷孤寂的本源,去倾听它真正的渴求。
渐渐地,他“听”懂了。它需要的并非普通的木属生机,而是更为纯净、更贴近月华本质的能量。它扎根的这片土壤,虽在千草园,却已无法提供足够的太**粹,反而积存了一丝地脉浊气,正是这丝浊气,如慢性毒药般侵蚀着它的根本。
夜幕降临,弯月悬空,清辉遍洒。陈寻盘坐于幽兰之侧,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他不再引导自身真气,而是全力运转《万木生机诀》,借枯荣意境分辨月光中“生”与“寂”的韵律,以自身为媒介,以神识为桥梁,尝试引导那虚无缥缈的月华!
过程远比想象艰难。月华并非实质灵气,捕捉与引导皆耗心神。时间流逝,陈寻额头沁出细密汗珠,神识如被拉扯。就在他几近力竭之时,一缕微凉、清润的意蕴,终于被他那独特的神识捕捉、汇聚,如同在月华幽兰上方撑开一柄无形的、由月辉织就的灵伞。
那蜷缩的叶片,微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中心的莹白花蕾,光泽似乎也温润了少许。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带着依赖与安心的意念波动,轻轻回馈到陈寻心间。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宁静的喜悦充盈心间,远胜炼制出烈阳丹时的扬眉。这是一种与另一个生命达成深刻理解与连接的圆满。
自此,陈寻每夜必至,为月华幽兰引导月华,并以自身生机,极慢地为其梳理净化根系浊气。过程缓慢,他却甘之如饴,心神在这日复一日的共鸣中,亦被月光洗涤得愈发澄澈通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陈寻刚出千草园,便被两人拦下去路。为首的,正是多日未见的林轩。他面色不愉,眼神中的愤懑沉淀为更深的阴郁。其身侧,一名身着核心弟子服饰、气息渊深已达筑基的青年,正负手而立,目光如冷电般扫视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倨傲。
“陈寻,”林轩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引祸东流的凉意,“这位是丹霞峰的赵莽,赵师兄。赵师兄听闻你‘改良’丹方颇有名气,特来一见。”
那赵莽上下打量着陈寻,如同审视一件瑕疵之物,嗤笑道:“你就是那个杂灵根的陈寻?听说你炼丹不循正法,喜好胡乱篡改丹方?辟谷丹不过是让你侥幸成功,便敢藐视先贤心血,妄图在其他丹药上肆意妄为了?”
声若洪钟,顿时引来周围弟子侧目。
陈寻心中一凛。沐师叔的警示成真,麻烦果真上门。这赵莽,显然是丹道“正统”卫道士的代表,来自丹霞峰,地位更高,威势更重。
“赵师兄言重了。”陈寻神色平静,执礼甚恭,“弟子只是对草木药性略有感悟,循其本性微调,以求物尽其用,不敢担‘胡乱篡改’之名。”
“略有感悟?”赵莽冷哼一声,声线陡然拔高,带着训诫的意味,“丹道浩如烟海,乃无数先辈智慧结晶,岂容你一个炼气弟子妄加揣度?我且问你,擅自改动丹方,若致药性相冲,炼出毒丹,戕害同门,此罪,你担当得起吗?”
话语如刀,直接扣下罪名。林轩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冷意。
陈寻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赵莽逼人的视线:“回师兄,弟子深知丹道严谨,从未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次调整,必基于对药性本质的深刻理解,反复推演,小心求证。弟子所改辟谷丹,诸多同门皆已服用,唯有裨益,未见其害。不知师兄所言‘毒丹’,从何说起?”
“牙尖嘴利!”赵莽见他竟敢反驳,怒意更盛,“辟谷丹乃末流小技,侥幸成功,便让你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我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蕴灵丹乃至宗门一切正统丹方,皆不容你这等资质低劣之辈亵渎!若再让我听闻你胆敢胡为,必上禀执法堂,以藐视先贤、祸乱丹道之罪严惩!你好自为之!”
说罢,袖袍一拂,一股筑基期的灵压如山岚般掠过陈寻,虽未全力,亦让他呼吸骤然一紧。赵莽不再多言,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林轩目光复杂地看了陈寻一眼,也随之离去。
陈寻独立原地,望着两人消失在路径尽头的背影,袖中双拳微微握紧,指节泛白,复又缓缓松开。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沐师叔所言不虚,这来自内部的、以“规矩”和“正统”为名的阻道之墙,远比外部的明刀明枪更难逾越。这赵莽,不过是第一波浪潮。他阻止自己,真的只是为了维护丹道纯正?还是触碰了某些固有的利益?亦或,与林轩,乃至其背后更深的漩涡有关?
前路迷雾重重,布满了无形的荆棘。
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未曾黯淡,反而在压力下淬炼得更加凝实。他轻轻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那片属于他的丁字药园。
阻道之石,可绊脚,亦可为踏脚之阶。
他的道,始于微末,生于共鸣,长于坚守,绝不会因任何风雨而弯折。
这丹道之风,既然已起于青萍之末,那便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