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帝那句如同诅咒般的遗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夜玄的心头,让这权力更迭的胜利时刻,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父王夜宸的死,一直是他内心深处不愿触碰的禁区,此刻被垂死的皇帝以这种方式提及,绝非空穴来风。
夜玄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泛白,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威严的神情,没有丝毫流露。现在,还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稳定朝局,安抚天下,才是当务之急。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龙榻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目光扫过空旷而死寂的养心殿。殿内奢华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墨羽。”
“属下在。”
“传令,陛下……驾崩了。”夜玄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封锁消息,暂不外传。命人妥善……安置陛下遗体。”
“是。”墨羽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殿内只剩下夜玄与琉璃两人。
琉璃敏锐地察觉到了夜玄在听到皇帝遗言时那一瞬间的僵硬,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是他最沉默也最坚定的依靠。她看着龙榻上那具曾经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躯体,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夜玄走到御案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龙纹御案,曾经堆满了决定天下命运的奏章,此刻却只有几份散乱的、无关紧要的文件,以及笔墨纸砚。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上——和氏璧雕琢而成,螭龙纽,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玉玺冰凉的表面,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其中蕴含的无上权力。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他死了,但事情还没完。”夜玄没有回头,像是在对琉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给北境枉死的将士一个交代,也给……本王一个名分。”
弑君篡位,这个污名他不能背。他需要的是顺理成章,是民心所向,是法统传承。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份文件——一份来自皇帝本人,承认自己过错,并将权力“合法”转移的文件。虽然皇帝已死,但这最后一件事,必须由他“完成”。
夜玄在龙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他曾经无数次在下面仰望,如今坐上去,却感觉不到丝毫兴奋,只有无边无际的责任与冰冷。
他铺开一张空白的、印有祥云瑞鹤暗纹的御用诏书纸,取过那支御笔,蘸饱了朱砂墨。
琉璃在一旁默默研墨,看着他沉静而冷硬的侧脸。
夜玄略一沉吟,随即落笔。他的笔迹本就与承天帝有几分相似,此刻更是刻意模仿,带着一种沉痛而悔恨的笔意,以皇帝的口吻,写下了一份——罪己诏。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二十余载于兹。虽宵旰焦劳,然性实昏聩,政多阙失……”
诏书开篇,便是沉痛的自我检讨。接着,笔锋一转,开始详细罗列自己的“罪状”:
“听信奸佞(暗指云崖子等),闭塞忠言,致使朝纲紊乱,贪腐横行……”
“猜忌功臣,尤负皇弟玄亲王夜玄。北境多事,戎狄犯边,朕不惟不能充其粮饷,壮其军威,反听谗言,断其补给,遣监军掣其肘腋,致使忠勇如韩夜者,力战殉国,将士寒心,此朕之过一也……”
“江南盐案,关乎国本,朕为制衡,纵容包庇,蛀空国库,此朕之过二也……”
“及至皇弟夜玄,忍辱负重,破戎狄于漠北,斩兀术于王庭,立不世之功,解百年之患。朕不惟不能论功行赏,反心怀嫉恨,竟欲设伏截杀,自毁长城,人神共愤,此朕之过三也,亦朕之最大恶极!”
写到此处,朱笔仿佛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力度,在纸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朕之罪愆,上干天和,下负黎庶,中愧祖宗。今沉疴难起,自知天命已终,回首往事,悔恨无极……”
最后,是关键的部分:
“玄亲王夜玄,朕之皇弟,秉性忠良,文韬武略,克靖边患,功在社稷。今朕大渐,神器不可久虚,社稷不可无主。着传位于皇弟玄亲王夜玄,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望其克承大统,励精图治,安抚百姓,光耀祖宗基业……则朕虽死,亦瞑目矣……”
写完最后一个字,夜玄放下朱笔,拿起旁边那方沉重的玉玺,在朱砂印泥上重重按下,然后,稳稳地盖在了诏书的末尾。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篆字,鲜红刺目,仿佛为旧时代盖上了最后的印章,也为新时代的开启,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
这份由新任主宰者亲手伪造的“罪己诏”和“传位诏书”,在此刻,却比任何真实的遗诏都更具权威。因为它代表着胜利者的意志,也迎合了天下人的期盼。
夜玄看着这份墨迹未干的诏书,眼神复杂。有了它,他登基的障碍便被扫清了大半。皇帝的罪行被昭告天下,他的迫害被公之于众,而自己,则成了被迫反抗、最终被“托付”江山的那一个。
手段并不光彩,但政治,从来都是如此。
“将它交给林清砚和内阁。”夜玄将诏书递给琉璃,“他知道该怎么做。”
琉璃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玉玺余温的诏书。她知道,这份诏书一旦公布,将在朝野引起怎样的震动,也将彻底奠定夜玄无可动摇的地位。
“是,主子。”她轻声应道,转身欲走。
“琉璃。”夜玄叫住了她。
琉璃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夜玄看着她,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小心些。”
琉璃点了点头,握紧诏书,转身快步离开了养心殿。殿外,天色已然微亮,黎明的曙光刺破了笼罩京城一夜的黑暗与血腥。
夜玄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望着殿门外逐渐亮起的天光,久久未动。
承天帝死了,罪己诏写了,传位诏书也伪造了。
但那条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上,最大的障碍似乎已经清除,可他心中那份因皇帝临死诅咒而带来的阴霾,却并未随之散去。
父王夜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