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寥落。猎场的血腥与杀伐被远远抛在身后,玄亲王府的队伍护卫着马车,在官道上沉默地疾驰。为确保安全,并未选择最近的路线,而是绕行了一段相对僻静的山路。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琉璃昏昏沉沉地躺着,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陈太医留下的麻沸散药效正在逐渐消退,意识的清醒反而让痛楚变得更加清晰而难以忍受。她紧咬着下唇,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夜玄并未乘坐另一辆马车,而是骑马护在琉璃所在的马车旁。他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拂动,面容冷峻,目光却不时扫向车厢方向,耳力凝聚,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他能听到她因强忍痛苦而变得急促却压抑的呼吸声。
“停车。”夜玄忽然抬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队伍应声而止。
“王爷?”亲卫统领策马过来,面露询问。
“在此休整片刻。派人警戒四周。”夜玄吩咐道,随即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掀开了车帘。
车内光线昏暗,琉璃苍白如纸的脸庞和因忍痛而紧蹙的眉头,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脆弱。她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主子探进来的身影,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起身。
“别动。”夜玄低声道,目光落在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被她自己咬得渗出血丝的唇瓣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沉吟片刻,对车旁的侍女吩咐道:“取些清水来。”
侍女很快取来水囊。夜玄接过,却没有递给琉璃,而是对她说:“外面空气好些,下来透透气。”
琉璃微微一怔,看着主子向她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她此刻浑身是伤,动一下都艰难,如何下车?
然而,夜玄并未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琉璃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她不再犹豫,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一点身子,将自己冰冷而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夜玄的手稳健有力,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稍一用力,便将她从车厢中半扶半抱了出来。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与平日里那个杀伐果断、气势凌人的玄亲王判若两人。
亲卫们早已默契地散开警戒,将一片靠近溪流的平坦草地留给了他们。
夜玄扶着琉璃,走到溪边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旁,让她能够靠着石头坐下。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照亮了潺潺的溪流,也勾勒出琉璃毫无血色的侧脸和凌乱沾血的发丝。
夜玄在她身边坐下,拧开水囊的塞子,却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蘸了些清水。
“主子,属下自己……”琉璃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她满身血污,如何敢劳烦主子亲手……
“别动。”夜玄再次用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用湿润的丝帕,一点一点,擦拭她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和汗渍。
冰凉的触感落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舒缓。琉璃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脸颊。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与尘土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她不敢动弹,只能垂着眼睫,感受着那方丝帕极其小心地擦过她的额头、眉眼、鼻梁、最后是那被她自己咬破的唇瓣……他的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擦拭完脸颊,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凌乱的发髻上。之前的搏杀、马车的颠簸,让她的发丝早已散乱不堪,沾染着凝固的血块和草屑。
他沉默着,伸出手指,极其自然地将她鬓边一缕被血污黏住的碎发轻轻拨开,别到她的耳后。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耳后的肌肤,那微凉的触感让琉璃猛地一颤,耳根瞬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连呼吸都停滞了。
月光下,她苍白的面容因这抹突如其来的红晕而增添了几分生气,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夜玄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根和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情绪翻涌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耐心地将她散乱的长发一点点理顺,虽然手法算不上娴熟,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以及夜风吹过草叶的沙沙轻响。远处亲卫们警戒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雕塑。
没有人说话。琉璃低着头,感受着发间那轻柔却坚定的触碰,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身受重伤的痛楚,有对主子亲自照料的不安与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溪水般缓缓流淌的、陌生的暖流,熨帖着她冰冷而疼痛的身体,也冲击着她一直以来坚固如冰的心防。
她想起了九年前那个雪夜,他向她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如今,他再次为她擦拭血迹,整理容颜。时光流转,身份未变,可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还疼吗?”夜玄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她肩头被重新包扎过、却依旧渗出殷红的伤口。
琉璃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谢主子关心,属下……不疼。”这话自然是假的,但她宁愿忍受这蚀骨的疼痛,也不愿让主子看到她更多的软弱。
夜玄看着她强撑的模样,没有戳穿,只是将水囊递到她唇边:“喝点水。”
琉璃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了几口清水,干渴灼痛的喉咙得到了一丝缓解。
“今日之事,”夜玄收回水囊,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溪面,声音平静无波,“是本王疏忽,让你涉险了。”
琉璃猛地抬头:“主子何出此言!护卫主子,清除奸佞,本是琉璃职责所在!是属下学艺不精,才……”
“与你无关。”夜玄打断她,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是这京城,这朝堂,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凶险。有些暗箭,并非来自明处的敌人。”
他这话意有所指,琉璃立刻想到了那些配合默契、手段诡异的西域杀手,以及主子之前判断的……来自皇宫的“影刃”。她的心沉了沉。
“回去之后,你好生养伤。”夜玄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京城之事,暂且不必理会。待你伤好些,墨羽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静养。”
琉璃一怔,安全的地方?离开京城?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怎能在这关键时刻离开主子身边?但看着主子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低声道:“是……属下遵命。”
她知道,主子决定的事,从无转圜余地。而且,主子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深意。
又是一阵沉默。月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在草地上投下相依的影子。
夜玄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琉璃。”
“属下在。”
“记住,”他的目光如同这月夜下的深潭,锁住她的眼眸,“无论发生何事,无论身在何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琉璃的心上。她的命,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那还是谁的?是主子的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涌上心头,让她喉头哽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玄看着她眼中泛起的水光,没有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再次将她额前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别回了耳后。
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权倾朝野、杀伐果断的玄亲王。
然后,他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寂。
“休息够了,该启程了。”
他向她伸出手,依旧是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琉璃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主子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的侧脸,将自己冰凉的手再次放入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缓缓站了起来。
溪水潺潺,月光如水。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温情片刻,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终将被黎明的曙光和前方未知的险途所取代。
但这一刻的温暖与悸动,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了彼此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