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北辰在深城的临时住所，是一处位于顶层的豪华公寓，视野开阔，装修是现代主义的冷硬风格，如同他本人一样，缺乏烟火气，却在此刻成为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家庭医生早已等候在此，仔细地为沈熹微清洗、消毒、包扎脚上的伤口。酒精棉球触碰到破损的皮肤时，她疼得倒吸冷气，下意识地蜷缩脚趾，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按住脚踝。
“别动。”陆北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
他不知何时蹲在了沙发前，取代了医生的位置，亲自拿着棉签，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和小心地为她上药。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落在她脚底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划痕和血污上，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自责，还有一丝未散的余怒。
沈熹微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他因为用力抿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唇。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流露出这样……近乎笨拙的温柔。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棉签传来，与药膏的清凉交织在一起，奇异地安抚了伤处的刺痛，也搅乱了她本就纷乱的心湖。
医生留下口服的消炎药和注意事项后，便识趣地离开了。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
陆北辰处理好最后一道伤口，用纱布轻轻包裹好，动作细致得与他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判若两人。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依旧维持着蹲姿，低着头，看着她的脚，沉默了很久。
沈熹微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宽阔的肩背，感受着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尚未完全消散的对峙余韵，以及一种……新的、正在悄然滋生的东西。
“以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打破了沉默，“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疲惫的、带着后怕的恳求。
沈熹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柔软。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那你以后，也不准再把我当成需要被你关起来的……麻烦。”
陆北辰抬起头，目光与她相撞。他的眼底依旧深沉，但那骇人的风暴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某种决断的复杂光芒。
“你不是麻烦。”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来都不是。”
他站起身，因为蹲了太久，身形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挺拔。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没有加冰，仰头喝了一大口，仿佛需要用这辛辣的液体来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的情绪。
“苏文瀚那边，”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仔细听，仍能察觉到一丝紧绷，“交易已经完成。他拿到了他想要的部分东西，短期内，应该不会再针对你。”
沈熹微的心提了起来：“你给了他什么？”
陆北辰转过身，倚在酒柜边，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泽。“一些足以让程宏远永无翻身之日，但也可能……会反噬到北辰的东西。”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熹微知道，那“东西”的分量绝对不轻。为了她的“安全”，他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哽咽。如果不是她执意追查，如果不是她擅自行动，他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陆北辰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纤细的脖颈在灯光下显得脆弱易折。他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将酒杯放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必道歉。”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沈熹微，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查到了多少？关于苏文瀚，关于……我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正面地，向她询问关于那段过往的事情。不再是回避，不再是警告，而是将她视为可以共同面对问题的……伙伴？
沈熹微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排斥，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她开口的专注。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段时间的所有发现，从王明启的中国结、金线社、苏玉兰的弟弟苏文瀚，到深城之行、会场的警告……除了那个她藏起来的、存有账本电子版的U盘（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几乎和盘托出。
陆北辰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随着她的叙述而不断变幻，时而锐利，时而深沉，时而闪过一丝了然。
当听到“金线社”和苏文瀚可能是为了姐姐苏玉兰报复时，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所以，你认为苏文瀚做这一切，主要是针对程宏远，为王家报仇？”他问。
“目前看，这是最合理的动机。”沈熹微分析道，“但他对陆家的态度很微妙。他似乎……也在试探你，或者说，在试探陆家对那段往事的态度。”
陆北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他和我父亲，早年确实有过一些交集。在商会，在一些项目上。但具体有什么恩怨，我并不清楚。我父亲……从未提起过。”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那不仅是他的禁区，也是整个陆家讳莫如深的过去。
“那盘录音带……”沈熹微试探着问，“里面提到的‘协议’，会不会就和苏文瀚有关？”
陆北辰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看了沈熹微一眼，那目光让她心头一紧，以为自己又触碰了他的逆鳞。
但他并没有发怒，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个他从璇玑厅带回来的银色金属箱。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
“这是苏文瀚‘返还’给我的。”陆北辰拿起那个U盘，眼神冰冷，“他说，这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沈熹微的心猛地一跳！难道这里面是……
陆北辰将U盘插入电脑，操作了几下，然后示意她过去。
屏幕上，是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很简单——《陆、程、苏三方会谈片段》。
沈熹微的呼吸瞬间停滞！这就是王明启偷偷录下的那盘录音带的数字版！苏文瀚竟然把它还给了陆北辰？！
陆北辰点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几个模糊的、带着年代感的中年男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陆兄，此事风险太大，一旦泄露，你我皆难以脱身……】（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似乎是陆怀瑾）
【……怀瑾兄多虑了，有程某在，那些关节自会打通……只要苏老弟那边……】（一个带着谄媚和精明的声音，是程宏远）
【……我只要我姐姐应得的那份，还有……一个保证。陆总，您知道的，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对大家都好……】（一个年轻些、却带着冷硬和执拗的声音，是苏文瀚！）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是被迫中断的。
内容很短，信息量却巨大！虽然没有明说具体事件，但“风险”、“难以脱身”、“关节”、“保证”这些词，足以拼凑出一场涉及陆、程、苏三家，并不光彩的隐秘交易！而苏文瀚，是以“为姐姐争取利益”和“保守秘密”为条件参与的！
沈熹微震惊地看向陆北辰。
陆北辰的脸色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闭着眼，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他的父亲陆怀瑾，当年也并非全然无辜，至少，他知情，并且可能默许甚至参与了某些事情。而苏文瀚，手握这个把柄多年，直到现在，才选择用这种方式，“物归原主”。
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宣战。
“他把它还给你，是什么意思？”沈熹微声音干涩地问。
陆北辰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意思是，过去的筹码，他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游戏，要用新的规则来玩。”
他看向沈熹微，目光深沉而复杂：“而你，沈熹微，因为你的‘不听话’，已经成了他新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沈熹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伤口可以被药膏抚慰，但因此而被卷入的、更加凶险的棋局，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