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寄出后的几天,姜悦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她像等待审判的囚徒,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她不敢开机,害怕听到任何来自他的消息,又害怕永远都听不到。她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借着冲洗照片来麻痹神经,红灯下晃动的影像却总幻化成他收到那份包裹时的表情——是漠然,是嘲讽,还是……一丝动容?
她无从得知。
直到第三天下午,暗房外的门铃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姜悦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颤抖的手,关掉红灯,打开了暗房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江宇。他手里没有拿着她预想中的任何文件或包裹,神色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郑重。
“姜摄影师,”江宇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韩总请您去一个地方。”
姜悦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是拒收了吗?还是他要当面退还,彻底划清界限?她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哪里?”
“青州,芙蓉路。那家手工秤店。”江宇顿了顿,补充道,“现在。”
手工秤店?那里不是早就清空,即将拆除了吗?姜悦满心疑惑,但看着江宇不容置疑的表情,她还是点了点头:“好。”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姜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只觉得手心冰凉。她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她如坐针毡。
车子在熟悉的巷口停下。与之前来时不同,此刻的巷子异常安静,拆迁的标记更加醒目,大部分房屋已经人去楼空,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沉寂。唯有巷子深处,那家手工秤店门口,似乎有微弱的光透出来。
江宇没有跟进去的意思,只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悦独自一人,踩着满地碎砖和落叶,一步步走向那家店铺。越靠近,她的心跳得越快。店铺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色的、摇曳的光,不像电灯,倒像是烛火。
她轻轻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店铺内部被仔细地整理过,虽然依旧空旷,但那些堆积的杂物和灰尘不见了。工作台被擦拭干净,上面摆放着的,赫然是她寄出的那本厚重的摄影集——《城市的肌理,记忆的抵抗》。摄影集是摊开的,正展示着那张手工秤店老人逆光专注工作的特写。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在摄影集旁边,工作台唯一干净的一角,摆放着几件东西:
一个她无比眼熟的、已经有些磨损的粉色保温袋。
一叠折叠整齐的、边缘有些发毛的便签纸,最上面一张,依稀能看到“趁热”两个字。
还有……一本深蓝色封皮、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
韩司远就站在工作台旁,背对着她,身影在烛光(她看清了,确实是几盏应急用的蜡烛)下拉得很长。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似乎正在看着摊开的摄影集。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庞轮廓显得比平时柔和,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姜悦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裂口。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却带着一种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重量。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空旷的老屋里,带着奇异的回响。
姜悦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这即将消逝的空间,这烛光,这摊开的摄影集,还有旁边那些她曾经拒之门外、代表着他不曾言说努力的信物——构成了一幅过于冲击的画面。她感觉自己筑起的所有心防,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场景轰然击碎。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滚烫。
韩司远看着她汹涌而出的眼泪,深邃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姜悦,”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些早餐,是我自己想送的。”
“协调这些事,是因为我不想任何东西,打扰到你做你想做的事。”
“终止和歌剧院那边的合作,是因为我不想再有任何不清不楚的人和事,横在我们之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最终重新落回她泪眼模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不会说漂亮话,可能……也总是用错方式。”
“但这里,”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灼热得烫人,“从来没有别人。”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以后,也不会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誓言。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和最直接的剖白。像他这个人一样,笨拙,强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
姜悦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终于明白,他选择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回应她。在这个即将消失、承载着他们项目最初记忆的地方,用她寄出的摄影集,和她曾经拒绝过的“证据”,完成了这场迟来的、无声胜有声的“显影”。
他显影了他的真心。
也逼着她,直面了自己冰层之下,那从未熄灭的、渴望真实与唯一的火种。
她看着他,隔着泪眼,隔着烛光,隔着曾经的重重误解与伤害。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而复得的柔软。
她终于,哽咽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
“我……知道了。”
烛光摇曳,映照着这对在废墟与记忆中对望的男女。
显影已完成。
底色,是历经磨难后,依旧无法磨灭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