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冲进县衙时,沈砚刚把最后一份文书批完。西坪村有人采药中毒的事已经报上来了,他立刻叫人去请苏青芜,又让厨房熬了解毒汤送去。
天色渐暗,油灯点亮后,沈砚召来林阿禾。
“近来民生渐稳,赋税不可再乱。”沈砚把一叠账本推到他面前,“你心细,这事交你。”
林阿禾低头接过,手指微微发抖。这是他第一次被委以如此重任。以往他只负责跑腿送信,抄录小账,从没碰过全县的赋税总册。他知道,这是沈砚在抬举他。
可他也记得赵承业的话:“每月月底前,必须把新安实情递上来。少一份,你娘就少一口药。”
他抱着账本回房,整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独自坐在账房里,摊开各村上报的粮产记录。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停了几息,终于落下。
“实收粟米三千七百斤。”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提笔将“七”改成“八”,写下“三千八百斤”。又在备注栏添了一句:“今春墒情好转,麦苗返青早,或可增产。”
一百斤虚数,不多不少。既不会引起大疑,又能向上报功。若是赵承业问起,便说是据实估算;若是沈砚查证,也留有退路——毕竟春耕才刚开始,谁说得准最终产量?
他合上账本,手心全是汗。
这时周墨路过账房,见门开着,便踱步进来。林阿禾正要起身行礼,周墨摆手:“忙你的。”
他顺手翻了眼副本登记簿,眉头微皱。前日田亩勘测记录明明写着“可收三千七百斤上下”,怎的今日就成了三千八百?多出百斤,无凭无据。
但他没说话,只默默记下疑点,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屋内,他在《新安杂记》上写了一行小字:“阿禾掌赋税,数盈百,意不明。”
写完吹了吹墨迹,合上册子,藏进书架深处。
他知道沈砚一向不管细账,但这事不能不记。若林阿禾是为私利,迟早露馅;若另有隐情,或许还能救一把。
沈砚并不知情。
上午他正在堂前召集小吏训话,林阿禾低头站在最边上,手里还攥着刚整理好的票据。
“赋税乃民生之基。”沈砚扫视众人,“你们经手的每一笔粮、每一分银,都关系百姓口粮。”
他点名:“林阿禾。”
林阿禾猛地抬头。
“你初担大任,若有难处,尽管来问。我不求快,只求真。”
林阿禾喉咙发紧,应了一声“是”,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知道沈砚说的是“真”。
可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这一百斤虚报,到底是试探,还是背叛。
散会后,沈砚打开系统面板。
【当前民生分:36\/100】
【粮产+8,医疗+5,基建+3】
【年度排名:全国倒数第2,距离中游差3个名次】
系统显示的实际粮产是三千七百斤,和他记忆一致。而林阿禾报上来的账本,写着三千八百。
他当然看得出来。
但他没动。
有些错,不必当场揭穿。有些人,值得给一次回头的机会。
他关掉面板,继续批公文。
下午林阿禾又被叫去核对商队往来清单。臭鳜鱼最近卖得不错,一车能换三十斤粟米,还有布匹、铁器。他一笔笔登记,手稳了些。
沈砚走过来,看了看账册,说:“做得清楚。”
林阿禾点头,没敢抬头。
“你娘这两天咳得厉害?”沈砚忽然问。
林阿禾一愣,随即点头。
“苏青芜说了,郡城大夫治不了根,但咱们这边的草药调理得好,也能缓住。”沈砚语气平淡,“她今天配了新方子,我让人送去你家。”
林阿禾眼眶突然发热。
他知道沈砚不是在施恩,而是在告诉他:**你不用靠赵承业,也能救你娘。**
他咬着牙,低声说:“谢大人。”
沈砚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傍晚,夕阳照进县衙院子。沈砚还在案前写东西,林阿禾坐在角落整理票据,周墨从外面回来,看了两人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
没人说话。
政务如常运转。
可空气里有种看不见的拉扯。
林阿禾翻动账本的手顿了一下。他想起昨夜母亲咳得喘不上气,他差点就想把沈砚给他的抗寒大麦种拿去换钱,请郡城大夫。
但他没去。
因为沈砚说过:“你跟着我,你母亲的病不用愁。”
这句话他反复想了三遍。
现在他又在想:那一百斤虚报,会不会成为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头看向沈砚的方向。那人正低头写字,侧脸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
林阿禾收回目光,重新落笔。
他在新的一页写下:“西岭村上报新垦荒地二亩,预计秋收粟米一百二十斤。”
写完,他停住笔,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划掉了“一百二十斤”,改成了“一百五十斤”。
这一次,他没有加任何备注。
周墨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见了这一幕。
他没出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拿起自己的册子,又添了一行字:“二度虚增,恐非疏漏。”
夜风穿过县衙走廊,吹动了桌上的纸页。
沈砚放下笔,揉了揉眼睛。他感觉有点累。
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林阿禾还在低头写账。
他的笔尖微微发颤,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忽然停下,盯着那团墨渍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抹布,一点点擦干净。
沈砚站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
月亮还没升起来。
院子里很安静。
只有林阿禾翻动账本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沈砚没有回头。
他知道有些事,必须等当事人自己想明白。
他只留下一句话:“明日早些来,我要看上半年赋税汇总。”
林阿禾应了一声。
沈砚走了。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翻开最新一页账本,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笔。
窗外,一片树叶飘落在屋檐下的石阶上。
风吹动了账本的一角。
纸页翻动,露出底下一行未登记的数字:
“赵承业密令:七月十五前,须再报三成余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