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过申时,县衙公堂的烛火已经点上。
沈砚把最后一卷工分册合上,笔尖在“代存柴堆”四字旁画了个圈,随即抽出一张新竹简,提笔写下:“自即日起,各村轮值表纳入县档,拾柴队出勤、兑盐、奖惩皆由双人核签,不得遗漏。”
他搁下笔,抬眼看向门外。
周墨正抱着一摞旧账本进来,袖口沾着灰,脚步沉稳。
他把竹简一卷卷码在案头,整整齐齐排成三列。
“粮产、医疗、治安。”
沈砚指着那三堆,“三个月来所有能算进考核的,全给我理出来。”
周墨点头:“水渠通了七里,覆盖北坡、东岭、西坪三村共三百二十八亩田。上月麦苗返青率六成七,比开春前涨了四倍。这数据,我已核过三遍。”
“还有呢?”
“腹泻病患五十三人,经苏医女诊治,三日内痊愈五十人。净水筒装了三十六套,每日供三百人取水。枯木采集量三千八百担,孤户均储柴十担以上,未有一户断炊。”
沈砚听着,手指在案上轻敲:“这些数字报上去,御史问一句‘你凭啥说真’,你怎么答?”
周墨一顿,皱眉:“以往……都是主官一句话。”
“那不行。”沈砚站起身,“这次得让他们自己开口。”
“你是说……让百姓签字?”
“不强制。”
沈砚摇头,“愿签的才签。但陈婆、张五、李老根这几个关键户,必须留字据。谁喝了滤水没再拉肚子,谁家孩子因修渠保住口粮,一条条写清楚,摁手印。”
周墨沉吟片刻:“若有人不愿写呢?怕惹事?”
“那就记一笔‘知情未拒’。”
沈砚冷笑,“反正我们没逼他们。回头御史问起,你说‘百姓自发联名’,比咱们自己报数硬气十倍。”
周墨不再多言,转身去翻空白竹简。
沈砚又道:“别光堆数字。把‘受益确认书’按村分开,每份后面附上村老见证人名字。西坪王婶识字,让她领头念一遍,大家听明白了再摁手印。”
“若有人不识字?”
“画押就行。重点是得让他们知道,自己得了好处。”
周墨提笔蘸墨,开始起草文书模板。
沈砚则从抽屉取出一卷竹片,刷刷写了几句顺口溜:
“渠是谁修的?沈县令带咱修的!
喝的啥水?竹筒滤过的干净水!
冬天有柴烧?拾柴队帮咱存的!”
他吹干墨迹,递给周墨:“誊十份,明天发下去。找几个嗓门大的,饭后在井边、晒场念两遍。不用背,就当闲聊。”
周墨接过一看,眉头皱得更紧:“这……太糙了。”
“糙才像话。”
沈砚笑,“老百姓哪会说‘民生改善显着’这种屁话?就得这么喊,越土越真。”
“可若御史来了,听见这话……”
“听见更好。”
沈砚靠回椅背,“他问谁教的,村民说‘没人教,就这么说的’,可信度直接拉满。”
周墨低头继续写,笔尖顿了顿:“你还真打算让他们‘顺口夸’?”
“不是夸我。”
沈砚眼神平静,“是让他们记住,这一年,他们没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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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雪又下了起来。
县衙后堂灯火未熄。
周墨坐在案前,左手压着竹简,右手执笔,一笔一划誊写着最终台账。
他袖口已染上墨渍,指尖也被冻得发僵,却仍不肯停。
沈砚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份刚收回来的“受益书”。
北头村陈婆的手印歪歪扭扭,压在“因县令修渠,我家三亩地麦苗返青,秋后有望收成”一行字上。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她孙子代写的:“娘说了,要是明年还能种大麦,她要给县令磕个头。”
沈砚看着,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他又翻开另一份,西坪张五的。
“因设竹筒滤水,小儿连拉三日止住,未再犯。家中老母亦饮此水,痰症减轻。特此画押,谢县令救命之恩。”
下面是个鲜红的手印,粗粝有力。
沈砚轻轻吹了口气,把竹简放回案上。
“五十三人患病,五十人痊愈。”
他低声说,“剩下那三个,一个娃太小,喝不下药;两个老人年纪大,本就有旧疾。苏青芜说,能控住已是万幸。”
周墨抬头:“可若御史细查,问为何三人未愈?”
“就说实话。”
沈砚直视他,“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能救的,一个没落下。”
周墨默然,继续落笔。
沈砚踱到案前,抽出最上面一卷台账,从头翻起。
第一册:粮产。水渠灌溉面积、返青率、种子发放名单、试点坡地收成预估,全部标注清晰,附有村正签字。
第二册:医疗。病患登记、净水筒分布、药材消耗、医者巡诊路线,连“炭层更换周期”都记了备注。
第三册:治安与民风。拾柴队工分、孤户受助记录、合灶取暖户数、“代存柴堆”位置图,末页还贴了一张村民联名感谢信的抄本。
“缺什么?”沈砚问。
周墨想了想:“没有对比。”
“什么意思?”
“往年新安考核,年年垫底。可若只报今年数据,御史不知好坏。得加一句——‘去年同期,全县无一水渠,饮水靠河,冬柴不足半数户’。”
沈砚点头:“补上。再加一笔:‘今岁未请赈灾粮,未逃一户人’。”
周墨提笔就写。
沈砚又道:“明日一早,派衙役下乡,把确认书再收一批。尤其是东涧口那几户合灶的,让他们写清楚‘因县令组织拾柴,得以抱团取暖’。”
“若有人不愿写呢?”
“那就记‘知情未拒’。”沈砚重复一遍,“但要把他们名字列进去,注明‘实际受益’。”
周墨应下,继续誊录。
沈砚走到灯下,拿起那份“顺口溜”,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也学两句。”
“我?”周墨一愣。
“对。”沈砚把竹简递过去,“万一御史问你,你就脱口而出。别说官话,就说这个。”
周墨接过,念了一遍,脸皱成一团:“这……太不像话了。”
“不像话才像真的。”
沈砚笑,“你越板正,越得学会说点不像话的话。”
周墨没接话,默默把纸折好,塞进袖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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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雪停了。
最后一页台账终于完成。
周墨吹灭边上快燃尽的炭笔,将三册竹简用麻绳捆好,放在沈砚案前。
“明日送印?”他问。
“不急。”
沈砚摇头,“等再收一批确认书,一起印。现在先抄三份副本,藏在不同地方。库房一份,后堂暗格一份,你家里一份。”
“防什么?”
“防赵承业派人半夜来烧。”
沈砚冷笑,“他巴不得我们交不出材料。”
周墨沉默片刻,点头:“我亲自去藏。”
沈砚没拦他,只说:“天冷,披件厚衣。”
周墨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沈砚独自留在公堂,重新打开台账,一页页翻看。
烛火跳了跳,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
他抽出笔,在麻纸上又添了一句顺口溜:
“县令不贪钱,就爱煮火锅。可咱新安人,今年吃饱了!”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忽然低笑一声。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砚抬头。
周墨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
“这是……?”
“红薯。”
周墨把罐子放下,“厨房剩的,热着呢。你晚饭没吃几口。”
沈砚没推辞,揭开盖子,一股甜香扑面。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周墨站在案边,看着他吃,忽然道:“你说……御史真会听老百姓说话?”
沈砚咽下芋艿,反问:“你小时候背《论语》,夫子怎么说?”
“民为邦本。”
“对。”
沈砚把陶罐往他面前推了推,“所以别怕他们嘴笨。只要他们敢说真话,我们就输不了。”
周墨没动芋艿,只看着那三册台账,轻声道:“那我……也去背背那几句顺口溜。”
他转身又要走。
沈砚叫住他:“等等。”
周墨回头。
沈砚从案底抽出一份空白竹简,提笔写下一行字:
“新安县三十七年冬,民心回暖,政通人和。”
他吹干墨迹,递给周墨:“明早,挂在议事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