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业站在田埂边上,手里还攥着那根被捏烂的麦苗。汁液干了,黏在指缝里。他不想再听沈砚说话,也不想看那些整齐的册子、规整的梯田。他转身往坡下走,脚步有点乱。
随从赶紧跟上。没人敢出声。
他沿着一条窄田埂往下,走到一片正在除草的麦地。几个村民正弯腰干活,头也没抬。太阳照在背上,锄头一下一下刮着杂草根。
一个年轻汉子直起腰擦汗,看见有人走过来,顺口说:“这位大人也来看庄稼?今年这苗长得真好,沈县令发的种,配上楚头领做的犁,一天能耕两亩地。”
旁边一个老农接话:“可不是!前年这时候,我家锅里煮的是树皮糠,现在三顿都能吃上干饭。上个月还领了半袋抗寒大麦种,说是明年开春接着种。”
又一人蹲在地上拔草,头也不抬地说:“栈道通了,运粮不绕山了。我婆娘昨儿背药去镇上卖,换了三钱半两钱!够买盐和油。”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没人注意到来的是郡守。
直到随从快步上前,低声喊了句“郡守大人”,声音不大,但足够让空气一下子静下来。
几人抬头,愣住。手里的锄头停在半空。
“哎哟……是、是郡里的官?”那年轻汉子慌忙扔下锄头,扑通跪下,“小的不知大人驾到,冲撞了贵人,该死该死!”
“都起来。”赵承业冷着脸,“我不罚你们。”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低着头不敢看。
赵承业转身就要走。他不想听这些乡野村夫啰嗦。可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拄着木棍的老妇拦住了。
“大人慢走!”她嗓门不小,“您既是从郡里来的,能不能替我们说句话?沈县令是个好官啊!修水渠那会儿,他自己扛石头;发种子那会儿,挨家挨户送上门。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承业脚步一顿。
“是啊!”另一个中年男人立刻接话,“药铺开了,看病便宜!我娃上回发烧,苏大夫只收五文钱,还送了一包草药!”
“衙役教我们堆肥!”一个满脸泥灰的年轻人激动起来,“把枯枝、粪肥混在一起沤一个月,土就松了!我家那块坡地,去年收了一石半,今年怕是要翻倍!”
“要不是沈县令,咱们早逃荒去了!”有人喊。
“他从不加税!”
“过年那顿火锅,全县老人孩子都吃了!”
“芋艿管够,腊肉也有份!”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七八个村民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没有排练,没有组织,全是心里话。
赵承业站着没动。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他想开口训斥,可这些人不是闹事,不是告状,也不是求赏。他们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他亲眼见过、却不愿承认的事实。
沈砚这时从高处慢慢走来。脚步很轻,踩在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在不远处停下,没靠近,也没说话。
周墨站在田埂上,低声对林阿禾说:“他们说的,每一句都有据。”
林阿禾握紧了手里的册子,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些话比账本上的数字更重。
苏青芜看着眼前这一幕,轻轻点了点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良政——不是一个人拼命救,而是所有人一起活。
风刮过麦田,掀起一层层绿浪。阳光洒在每个人脸上,有汗,有笑,也有泪光。
赵承业终于抬起头,看向沈砚。
那人站在高处,衣服上沾着泥点,鞋底全是土,手里还捏着一把黑乎乎的堆肥。可他就这么站着,像钉在这片土地上。
“沈县令。”赵承业声音干涩,“百姓……真觉得你是个好官?”
沈砚没回答。
下面一个老头突然大声说:“那当然!沈县令来了之后,我家娃没饿哭过一次!”
“我爹临走前吃上了白米饭!”
“我媳妇坐月子喝上了鸡汤!”
“我家狗都胖了两圈!”
笑声响起,带着泥土味的朴实快乐。
赵承业闭了闭眼。
他带巡查令来,带随从官威来,带挑错的心思来。可他没想到,会被一群种地的人用最简单的话打倒。
他忽然觉得累。
沈砚依旧没动。风吹起他的衣角,裤脚卷着干泥块。他看着赵承业,眼神平静。
一个小孩从田边小路上跑过,手里举着半块徽墨酥,边跑边啃。
“沈叔给的!”他回头喊,“可香了!”
赵承业听见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震。
他想起昨晚驿馆墙根下堆满的芋艿、腌菜、腊肉。那是百姓送的。不是送给他的,是替沈砚送的。
他当时扫了一眼,没让人清理。因为他知道,那是民心。
现在,这民心就站在他面前,一张张晒红的脸,一句句粗粝的话,全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沈砚。
他想走,却发现腿有点沉。脚下的泥松了,踩下去有点陷。
沈砚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田埂最高处。他没看赵承业,而是扫视了一圈四周的村民。
“你们说的,我都记着。”他说,“明年,还会更好。”
没人鼓掌,没人欢呼。但所有人都笑了。
赵承业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个满身泥污的县令。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位置,不属于他这个穿官服的人。
属于这个沾着土、吃着芋艿、煮着火锅的沈砚。
风吹麦浪,哗啦作响。
沈砚抬起手,指向远处新开的梯田。
“那边,下个月就能种第二批抗寒麦。”他说,“到时候,每户还能多分一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