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风波虽已平息,但涟漪正缓缓扩散至整个下咸阳。
嬴政破解邪术,反伤方士的手段,以及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足以让任何有心人侧目。
阴阳家老者自称邹衍门下,名唤玄谷子。
他并未在喧闹的演武场多言,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嬴政来到附近一处僻静的宫苑亭台。
王翦与蒙恬识趣地守在远处,目光却时刻不离亭中。
亭内石桌上,已备好清茶两盏,热气袅袅。
玄谷子率先坐下,神态平和,仿佛一位寻常长者与晚辈闲谈。
嬴政亦从容落座,静待对方开口。
“太子殿下适才手段,令老朽大开眼界。”
玄谷子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温和,目光却如深潭,似要看清嬴政心底,“凌空画符,破邪反噬,此等造诣,非名师指点、多年苦修不可得。不知殿下师承何方高人?”
他看似随意询问,实则是探底。
嬴政神色不变,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淡然道:“偶有所得,无师自通罢了。”
他自然不会说出自己是通天转世之事,一句无师自通轻描淡写,却更显高深莫测。
玄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不再追问师承,转而切入正题:“殿下可知,天地运转,自有其序?王朝兴替,亦有其理?”
嬴政放下茶盏,目光迎向老者:“愿闻其详。”
玄谷子精神微振,这是他阴阳家学说的领域。
他微微挺直身躯,语气带着一种阐述天地至理的庄严:“我师邹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创五德终始之说。
盖闻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循环不已。
历代王朝,亦对应一德,依序更迭。
黄帝土德,夏木克之而为木德,商金克夏木而为金德,今商德已衰,天下必有一新德代之。”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嬴政,以及嬴政身后那隐约象征着秦国的方向:“秦人先祖伯益,佐大禹治水,
有功于民,赐姓嬴氏,位列诸侯。秦处西陲,西属金,金德尚白,主肃杀,重法度。
观秦国之政,严刑峻法,奖励耕战,确合金德之象。
故依天理,或当由秦,以金生水,承续大统。”
这番话,看似在褒扬秦国,将秦之兴起归于天命所归的水德。
若听在寻常秦人耳中,或许会感到振奋。
但嬴政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阴阳家将王朝命运归结于某种先定的、循环的天德秩序,秦国再强,也只是这秩序中的一环,需顺应天命。
玄谷子观察着嬴政的反应,继续道:“然,德之运转,需顺天应人。秦若欲承天受命,当知金生水之理,需怀柔缓政,润泽天下,方能使国祚绵长。
若一味恃强用猛,恐违天和,反受其害,此乃天道循环,非人力可逆也。”
他终于图穷匕见,核心意思便是,秦国可以强大,甚至可以取代周朝,但必须遵守阴阳家制定的游戏规则——即五德终始的宿命论。
秦国需在阴阳家学说的框架内顺应天命,甚至需要阴阳家的指导来调和德性,否则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这既是对秦国的认可,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规训和制约。
亭内一时寂静,唯有茶香袅袅。
远处王翦与蒙恬虽听不清具体言语,却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
嬴政沉默了许久,就在玄谷子以为他被这番天理所震慑时,他却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睥睨尘世的嘲讽。
“五德终始?相生相克?循环不已?”嬴政轻轻摇头,目光如炬,直视玄谷子,“敢问先生,这五行之德,由何而定?
由谁而定?
是那天上不言不语的星辰?
还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亦或是……如先生这般,代天立言的……人?”
一句代天立言的话,让玄谷子抚须的手微微一僵!
嬴政不等他回答,继续道:“黄帝之时,可有五德之说?
大禹治水,凭的是土德神力,还是万民胼手胝足?
商汤灭夏,可是因那金克木的空洞名目?
我看,是夏桀无道,失却人心,是商汤有德,汇聚民力!
王朝兴衰,根本在于人,在于德,在于力!
在于是否顺应天下大势,满足生民需求!”
嬴政的声音平静,却字字铿锵,令玄谷子心头震动:“所谓天德,不过是后人附会!
是将错综复杂的人间斗争,简单归结为某种命定的符号!
以此束缚君王手脚,方便某些人……操弄舆论,窃据高位!”
玄谷子脸色终于变了,他试图反驳:“太子此言差矣!
天象示警,地动山摇,皆是德性有亏之兆……”
“地动山摇,乃是地壳自身运动,与君王德性何干?
若真如此,尧舜圣王之时,难道便无灾害?”嬴政打断他,语气凌厉起来,“先生之论,看似高深,实则将人之能动,尽数归于虚无天命!
若依此说,明君不必奋发,昏君无需自责,一切皆由天定,要这君王,要这臣工,要这天下黎民何用?”
他站起身,虽年少,身形却仿佛陡然高大,一股无形的威严弥漫开来:“在寡人看来,从来没有什么注定不变的天德!
只有不断争取、不断创造的人德!”
“人德?”玄谷子喃喃道,这个词让他感到心悸。
“不错!人德!”嬴政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亭台,望向整个天下,“是立法度、明赏罚、使民有所依的法治之德!
是奖耕战、实仓廪、使民能饱暖的富国之德!
是扫平六国、结束战乱、使民安居乐业的大一统之德!
此德,源于人世,聚于民心,磅礴浩瀚,可填海,可移山,可……胜天!”
“人德可胜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