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后,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了周家高高的门槛。
沈昀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起初是细微的。比如,碧珠伺候他洗漱时,眼神里那藏不住的怜悯,几乎要满溢出来;又比如,他去藏书阁,那些原本还会与他点头致意的旁系子弟,如今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远远避开,仿佛他是什么不洁之物。
周如韫依旧会来他的院子,只是频率越来越低,间隔越来越长。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叽叽喳喳地分享外面的一切,也不再缠着他指点修炼。她变得很忙,总有赴不完的宴,论不完的道,结交不完的“新朋友”。
这日,她难得在晚膳时分出现,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一丝陌生的、清冽的松木冷香——那不是她惯用的熏香。
“沈郎,”她在他对面坐下,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过几日我要随林家姐姐去北境冰川历练,据说那里新发现了一处上古遗迹。”
沈昀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夹起一片灵笋,轻轻放入口中,咀嚼得很慢。北境冰川,凶险异常,非金丹后期不敢轻易涉足。她竟已能去那样的地方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淡。
周如韫似乎有些不满他的反应,蹙了蹙眉:“林风扬也会一起去,他修为扎实,对北境也熟,有他照应,母亲才肯放我去。”
林风扬。这个名字近来出现的频率,高得令人心惊。
沈昀放下筷子,抬眼看她:“要去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吧。”周如韫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拨弄着腕上一串新得的、闪烁着冰蓝色光芒的珠串,那是林家的特产,冰魄珠,有凝神静心之效,价值万金。“遗迹探索,时间说不准的。”
一阵沉默在饭桌上蔓延。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你的‘流云袖’,最后一重变化,灵力运转尚有滞涩,北境酷寒,灵力易凝,需得多加注意。”沈昀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精准地点出了她功法中的隐患。这是多年观察指点留下的习惯,几乎成了本能。
周如韫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不耐烦。她放下珠子,语气有些生硬:“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沈昀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晚膳后,周如韫没有像往常那样多留,只说要去库房准备些历练用的物资,便匆匆离去。她甚至忘了问一句,他近日可好。
她走后不久,周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来了,态度恭敬却疏离。
“沈公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正厅里,周夫人正慢条斯理地品着灵茶。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眉目间与周如韫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久居上位的雍容与淡漠。
“坐。”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沈昀坐下。
沈昀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如韫要去北境的事,你知道了?”周夫人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是。”
“林家那孩子,风扬,是个不错的。天赋好,家世也相当,对如韫更是没得说。”周夫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年轻人嘛,多相处相处,是好事。”
沈昀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夫人说的是。”
周夫人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她最不喜的,就是沈昀这份仿佛什么都激不起波澜的沉静。一个男子,尤其是他这样出身和资质的男子,在她面前,本该是惶恐的,卑微的。
“你是个聪明人。”周夫人语气转冷,“有些话,我不必说得太明白。如韫如今长大了,眼界开阔了,身边需要的是能与她并肩前行、对她有所助益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她时时回头照看,甚至可能成为她软肋的……”
她顿了顿,那个词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累赘。”沈昀轻轻接上了这个词,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周夫人被他这直白弄得一怔,随即扯了扯嘴角:“你能明白就好。我们周家,从不亏待自己人。即便日后……也会给你安排一个富足安稳的去处,保你余生无忧。”
富足安稳的去处?沈昀几乎想笑。是像打发那些过了年纪的侍男一样,送去某个偏僻的庄子,了此残生吗?
“多谢夫人费心。”他起身,行礼,动作流畅而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若夫人没有其他吩咐,沈昀告退。”
他转身离开正厅,步伐稳健,背影在灯火通明的长廊下拉得很长,孤寂而倔强。
周夫人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对身旁的心腹嬷嬷道:“倒是个硬骨头的,可惜……生错了人家,也长错了年纪。”
心腹嬷嬷低声附和:“夫人说得是。小姐如今正是展翅高飞的时候,确实不该被绊住了脚。林家那边,催得也挺紧的……”
后面的话,沈昀没有听见,也不必听见了。
他回到冷清的院落,没有点灯,只是独自坐在黑暗中。窗外,不知哪房的下人在低声议论,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飘进来。
“……听说了吗?小姐要去北境历练了,和林家那位公子一起!”
“啧啧,郎才女貌,家世相当,这才是天作之合啊……”
“那位……怕是快到头了吧?年纪大了,又没法修炼,小姐如今什么身份,难道还真能娶他做正君?”
“嘘!小声点!不过也是……占着位置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里。
沈昀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却注定凝不出灵力光华的手指。二十八岁,武力值九。在这个以武为尊的女尊世界,他就像一件过时的旧物,摆放在那里,碍眼,且多余。
他想起周如韫十三岁时,扯着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说:“沈郎,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这样就能永远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时他心中是何感受?似乎有些好笑,也有些微的暖意。
如今,她确实变得很厉害很厉害了。
可她不再需要保护他了。
甚至,他的存在本身,或许已经成了她“被欺负”的理由,成了别人口中她的“污点”和“软肋”。
乱花渐欲迷人眼。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有那么多年轻、强大、与她身份匹配的“花朵”,她凭什么还要回头,看一眼他这株即将枯萎的旧草?
他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属于周如韫馈赠的那一侧。华美的衣物堆积如山,闪烁着冰冷的灵光。他伸出手,一件件抚过,触手冰凉丝滑,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件极其陈旧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袄上。那是很多年前,周如韫还是个小乞丐时,他用自己的旧衣给她改的,她穿了很多年,即使回到周家,也舍不得扔,一直宝贝似的收着。
如今,这小袄蜷缩在衣柜最深的角落,被那些流光溢彩的新衣覆盖着,几乎看不见了。
沈昀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关上了柜门。
黑暗中,他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不知是在问谁,还是在问自己:
“是啊……也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