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车的钢缆还在空中划出弧线，陈砚舟刚把‘对外联络’的文件夹放回抽屉，手机便震动起来，是林悦发来的确认消息。处理完几个邮件回复后，他起身伸展了下，又马不停蹄坐在了项目部的会议桌前。
李国强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叠打印图，嗓门比平时低了半度：“张慧又改了公共区布局，把儿童游乐和老年活动连成一片，中间还塞了个‘艺术角’？这玩意儿能住人吗？”
张慧紧跟着走进来，外套都没脱：“能住人的是火柴盒楼房，我们做的是生活空间。你看看江浙那边的新社区，人家早就不是只拼户型大小了。”
“那是人家有钱！”李国强把图纸拍在桌上，“咱们回款周期压着呢，多一块装饰墙，就是三万块成本往上走。你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审批能不能过都难说。”
张慧冷笑：“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盖‘能住人’的房子？连个让人愿意多待十分钟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谁也没看对方，但空气里那股劲儿绷得像快断的橡皮筋。
陈砚舟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翻到蓝笔记录的那一页——上面贴着几张居民手写的便签照片，字歪歪扭扭，内容却清楚得很：“滑梯要带屋顶，不然下雨没法玩”“树别砍，夏天乘凉就靠它”。
他合上本子，起身：“明天早上九点，后街老茶馆，不谈项目进度，也不聊预算。就聊聊，咱们到底为啥干这个活。”
李国强皱眉：“开会还要去喝茶？”
“不算开会。”陈砚舟把笔帽拧好，插进口袋，“算请你们喝杯便宜茶，顺便听听我最近蹲工地时听见的话。”
张慧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第二天一早，三人围坐在茶馆角落的小木桌旁。老板熟门熟路地端上三杯绿茶，杯子边沿有点磕痕，茶叶浮在水面，像几根倔强的草。
李国强一口喝掉半杯，咂咂嘴：“这水煮得跟施工队食堂一样。”
张慧用茶盖轻轻撇了撇浮叶，没接话。
沉默了几秒，李国强还是忍不住：“你说让大家来聊‘为什么做项目’，可我觉得答案很简单——按时交付，控制成本，别出事。”
“那你爸当年盖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住在里面的人长什么样？”陈砚舟突然问。
李国强一愣：“谁想那么多？砖搬完、梁浇好，工资到账就完事。”
“可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图纸上的方格。”陈砚舟打开笔记本，抽出几张复印的便签纸，轻轻铺在桌上，“这是上周我在活动中心工地捡到的。”
一张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滑梯，旁边写着：“妹妹三岁，怕高，要慢慢滑。”
另一张是老人的笔迹：“新栏杆太高，拐杖挂不住，能不能底下留个钩？”
还有孩子用蜡笔涂的画：一栋房子，门口站着三个小人，头顶气泡写着“爷爷奶奶+我”。
李国强盯着那张滑梯图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的思绪飘回了小时候，家里住在破旧的小平房里，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干活，晚上回来时身上满是灰尘和疲惫。有一次，父亲用剩下的木料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小板凳，虽然歪歪扭扭，但他却视若珍宝。父亲临退休前说的话‘咱盖的房子，没人记住名字，但住的人记得窗朝哪边开’在他耳边回响，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盖的楼，只注重了结构和成本，却忽略了住在里面的人的感受。也许，这次的项目真的能有所不同。
“我昨天去看材料，施工队正拆模板。”他声音低了些，“有个老师傅蹲在墙边，拿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小门，说‘以后小孩来玩，得有个矮把手’。他还真画了，就那么蹲着，一笔一笔描。”
他顿了顿：“我爸干了一辈子建筑，临退休前跟我说，‘咱盖的房子，没人记住名字，但住的人记得窗朝哪边开’。”
张慧低头搅着茶，眼圈有点发红。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设计时只注重美观，却忽略了居民实际需求的场景。有一次，她设计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但却没有考虑到老人的行动不便，后来看到老人在花园里艰难行走的样子，她心里充满了愧疚。而现在，看着这些便签纸上的话语，她仿佛看到了居民们对生活的渴望和期待。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设计是多么的苍白，真正的设计应该是走进居民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需求，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陈砚舟把纸条收起来，轻声说：“所以我们需要你稳住底线，也需要她拉高上限。你守住安全和效率，她负责让人心动一下。少了谁，这块地都不完整。”
李国强抬头看他：“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陈砚舟笑了笑，“我就是那个非得把你们俩凑一块喝茶的人。”
张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国强也咧了咧嘴，抬手拍了下她的肩，眼神中满是坚定：“行吧，下次你要加艺术角，提前喊我，咱先算算多少钱。”
“可以。”张慧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但你也别一张嘴就说‘费钱’，先把图看完。”
“成交。”
三人走出茶馆时，阳光正好照在街角的共享单车上，反射出一道晃眼的光。
回到项目部，陈砚舟打开电脑，调出讲座流程草案。
“短片放完之后怎么衔接？”张慧站在桌边问，“直接上ppt太生硬。”
“不如这样。”陈砚舟敲着键盘，“你讲工程部分——比如防滑地砖怎么选型，结构怎么保证十年不裂；她讲空间情感价值——为什么一个带顶棚的滑梯能让三代人同时出现在小区里；我来讲数据背后的故事，比如居民建议回收率提升17%，意味着多少真实参与。”
李国强摸着下巴：“听起来不像汇报，倒像讲故事。”
“本来就是故事。”陈砚舟点开视频文件夹，“我们不是在卖房子，是在讲一块地怎么从打地基开始，一点点听懂人的声音。”
张慧忽然想起什么：“林悦说她不想加背景音乐，也不许剪辑发言。”
“那就原汁原味。”陈砚舟关掉窗口，“观众爱听真话，哪怕说得磕巴。”
李国强挠头：“那我要是上台紧张，说错了数据咋办？”
“说错了就当场改。”张慧笑，“反正你背的也不是诗。”
“但我得穿衬衫。”李国强认真道，“不能穿工装上去，不然看着像来修水管的。”
“行，租一套。”陈砚舟记下，“领带颜色别太亮，深蓝就行。”
“等等。”张慧突然皱眉，“主讲嘉宾是陈建国，万一他临时不来，咱们三个谁顶？”
“没人顶。”陈砚舟摇头，“活动主题是‘青年视角下的城市发展’，我们本来就不靠他撑场子。他来，是锦上添花；不来，我们就自己讲完。”
“可校友会那边说，他们只负责递邀请函。”
“我知道。”陈砚舟打开手机，系统界面一闪而过，任务栏依旧空白，“但我们已经有居民签字、有短片、有真实反馈。就算他不来，这场讲座照样成立。”
李国强盯着屏幕上的流程图，忽然问：“如果最后，政府还是批不了开放式空间呢？”
“那就再改。”陈砚舟合上笔记本，“但他们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不让小孩有个遮雨的滑梯。”
张慧看着两人，忽然觉得胸口松了块石头。
她拿起笔，在分工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面标注：“讲述主题：空间的记忆承载功能”。
李国强凑过去看：“这标题太文绉绉了吧？”
“那你写个通俗的。”
“我试试……”他抓过笔，在旁边另起一行，“‘为啥小区里得多留点地儿给人坐着唠嗑’。”
陈砚舟看了一眼，点头：“挺准。”
三人围着电脑，重新调整时间分配。
屏幕上的短片播放到最后一幕：一位老人伸手摸着新建步道的栏杆，慢慢弯下腰，试了试高度，然后笑了。
窗外，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陈砚舟把蓝笔放回内袋，没有再记录。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墨点还在。